八闽之地立于山海,形成了地域性鲜明的“福建气派”。悠长的海岸线和林立的岛屿同为重要的人居空间,铸就了福建人向海而生的品格。在大海的哺育中,无垠的蓝色家园成为一处重要的心灵归宿。对诗人而言,无论是否久居于海滨,都能从大海中广泛撷取灵感与素材。海洋风情是当代福建诗歌中一抹闪亮的蓝色,以蔡其矫、汤养宗和叶玉琳为代表的诗人们,在诗篇中高扬海洋情结,构筑独具福建格调的海洋诗歌谱系。
放眼历史,海洋是文人雅士笔下的常客,而当代诗人对海洋书写尤为执着。著名诗人杨炼曾说道:“我想写的大海,不能停留于外在,仅仅是一个题材,而必须拍打进内部,和自我的困境、忧患、追问一同汹涌。”福建诗人具有亲近海洋的先天优势,那么,如何不囿于轻描淡写,而是在有温度的文字中展现海洋意识?汤养宗谈及自身海洋诗创作时说:“最初以现实主义的态度大量写出来的海洋诗歌,太过于显露生活的原生态,作为诗歌基本应有的‘向内、向虚、向远’的性质并没有得到解决。”就此共性困境,诗人试图在生活写实与个人情怀中找到动态平衡点,将诗歌置于“多维性空间”内加以自我审视,从而突破浅薄描景的窠臼。福建诗人普遍具有亲近海洋的经验优势,为营造海洋图景的真实感提供了可能性,进而能将最真挚的情感倾注在这片蓝色家园。
大海的气息使人眷恋,有时流露出清新、柔和的滋味,借着温润的海风将气韵洒向福建大地。在感受海洋气息的过程中,人们心中逐渐生成了复杂的情结。即使身在远方,诗人也时常回想起海洋的模样。蔡其矫在题为《福州》的诗中写道:“你从前也是河港纵横的水城吗?/海潮也进入你的腹地吗?/但现在海已和你疏远/在城里海已被人遗忘了/而我多么渴望/傍晚的海风/那使人心舒体适的/温柔的海风。”诗人怀念已与生活渐行渐远的海,追忆海风轻拂内心时的宁静。这种发自内心的眷恋感,同样体现在舒婷《海滨晨曲》、汤养宗《东吾洋》、黄鹤权《与大海同行》等不同代际诗人的作品之中。这份跨越时空的海洋情结,正如叶玉琳“海里有土地播散不出去的种子”的诗句所表达的:海洋已然成为另一种形态的故土。它缱绻陪伴在人们左右,“温暖,宽阔/像极了自己的亲人”。如果海水是地球上奔流涌动的“蓝血液”,那么以海洋为故乡的人们,自然也被海洋气韵所浸染,如汤养宗所言“流淌着蓝色的血液”。
以海为家的生活经验,构成了福建诗人书写故乡的方式。诸多海洋意象被纳入乡土氛围的营造当中。有的诗人将海洋视为一种象征,用含蓄的修辞克制地表达情感。如诗人安安的《故园》:“童年又一次远去了/妈妈/一颗失却光泽的珍珠/在尘埃里向往大海。”随着海洋诗的勃兴,更多诗人选择用明快的语句,抒发自身对海上故乡的向往。在叶玉琳的《海边书》诗集中,故乡常泛着海的颜色:“是谁在片片翻动/这腰缠浪花白的故乡。”诚然,大海并非总是扮演慈母的角色。人世间的百态,有时虽像潮汐涨落有迹可循,但更多却如浪花般无规律地翻涌。汤养宗的诗句表面上流露着对大海无常的不满,内里则充满了对人间冷暖的珍视。人生行旅如海潮起伏般充斥着偶然性,欢笑与眼泪并存才是生活的常态。诗人们以海洋故土为蓝本,将生活点滴融于其间,愈能显出人生的弥足珍贵。
独特的海洋意象为诗人抒情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水与火、大海与阳光等意象常组合出现,反映出情感的丰沛与炽热。叶玉琳在《除了海,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中写道:“我好像还有力量对你抒情/如果有人嫉妒/我就用海浪又尖又长的牙对付他/这一片青蓝之水经过发酵变成灼灼之火。”水火本不相容,却在诗人的笔下流转,蕴藏激情且充满力量。李相华则在《离,或冰火》中将大海视作心灵的逃逸之地:“路在天上。我逃亡到海洋/太阳打在海上/太平洋上,阳光泛滥成灾荒。”诗人笔下海天一道映出苍穹辽阔,而海洋则因其宏大成为旅人心灵的避风港。
大海并非总是波涛汹涌,在其风平浪静之时,便会呈现出和谐与温情的画面。蔡其矫《大海》一诗描绘了这样的图景:“世界好像暴风雨后的海洋/一切又恢复了最美的和谐/上面是阳光和空气友爱的交融/下面是波浪和岩石最温柔的接触。”平静海面偶有小浪花翻涌,如轻抚般温柔地触碰岩石,全然不似惊涛拍岸时的激烈碰撞。有时它甚至成为情愫的“黏合剂”,激发友情、亲情与爱情。徐小泓写道:“随波流浪/海水温暖,摇摇晃晃/脚趾头痉挛成心的形状。”在她的笔下,海水的温存深入人的内心世界,唤醒心灵中柔软的情感。也正是由于海洋的多变与包容,一座供诗人们抒发迥异情感的文字舞台得以建立。
礁石、孤岛等独特的海洋景观,化作诗人笔下不朽的心灵栖息地。那些突破意象固有内涵的神来之笔,更为诗作增添了一番独特韵味。叶逢平《海鸟像我一样有想法》一诗,以描绘海洋闲适风景为基础,呼应庄子“子非鱼”典故,充满哲趣。黄国清《在礁石上》则用沉静的语调直击终极问题:“泥土在溶解,被海水冲走/时光也一样,它贪恋我的肉体/留下骨头。像礁石沉淀下来/寂静,寂静是最小的孤岛。”诗人常将深邃的海洋与人生的终极问题系于一处,黄国清则独出心裁,超脱生死转而关注内心的虚静状态。这些充满哲思的文字,无疑皆写在诗人们用心凝望海洋、理解海洋之后,见证了心灵与大海的紧密联结。
海洋汇聚鲜血与泪水,镌刻出福建历史中值得追忆的一页,书写了属于中国人的家国情怀。蔡其矫曾称赞海洋孕育了文明与希望:“更因为你虽然严厉,但又多情/你拥抱着我的祖国/用最广大而深沉的爱。”救亡图存的号角、硝烟战火的惊雷,曾响彻福建的海面。陈章汉用《风居住的地方——马尾颂》一诗谱写出福建近代崛起的“海之梦”:“风居住的地方/是海之梦的开篇/有种近乎奢望的伟大的到达/期待着风的启程。”诗人将兴办福建船政、马江海战等重大历史事件融入诗篇,以流淌着的文字警示后人,谱写一曲永不磨灭的时空颂歌。海洋无所不容,它担负起岁月变迁中的时代壮举,也静默无言地托起澎湃潮流中渺小的个体。
当代福建诗人塑造了立体丰满的海洋形象,在弘扬海洋文化特色的同时,向心灵深邃处追问探索,力促诗歌在艺术与情感之间达到平衡。在诗人笔下,海洋与家国、人生等命题深度绑定,为蓝色空间平添了几分哲思理趣。“也许,大海也有看不见的死角和灰烬/才需要我们的诗歌越来越宽阔/用多种韵律配合它起伏。”叶玉琳的诗句道破了回归生活本真的重要性,也间接指明了海洋诗的前行方向。深厚的海洋情结根植于生活的亲近感,激发更多真挚文字涌现于文学之林,也为福建诗歌创作提供不竭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