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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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一般的日常

□朱以撒

秋日来了,上文房店买纸墨的人好像多了起来。一定是天气凉爽,使人笔下的效率高了起来。一个文士在书房里待着,就是大量地消耗笔、纸、墨,试图在消耗中逐渐成为名家。苏东坡当年说:“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可见他对笔墨消耗是极其推崇的,有消耗才有成名的可能。有人也对我说过他一个月用了多少纸墨,写秃了几管笔。秃笔舍不得丢弃,又插回笔筒里,现在都有一大捆了。我看这些都是常道,有癖好者必然如此,挣来的一些钱就是投入在这里的。

可是,苏东坡没有说到砚,他不知道怎么说,如他这般研墨挥毫的人,一生也消耗不了一方砚——每个人都这样,砚完好,人没了。

有限与无限,在人和砚的关系上,可以看得明白。

黄庭坚曾认为文士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最终还是难以做得圆满。尽管如此,每个还是有穷追的念头。

癖好的日常化是前人的做法,癖好是私有的,不必拎出来强调它有多么重要,前人总是比较内敛,静静地做一些私事,不想让人知道。陆游也是到最后才说自己“六十年来万首诗”,把人吓了一跳——日常就是不惊不乍。张三一伙商量着单车健身,统一买了一堆行头,那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也看到第一次出征时的气派。可是没过两个月就放弃了,有人问起,每个人都说了一堆理由,好像被人坑了一样。凡事不能如日常坚韧,也就做不长,更不必说做得有点名堂了。洛阳的寇先生九十多岁了还每日写字,他送了我不少字,我一张也没有回送他。他不像我有些想法就写成文章拿去发表。他只是埋头写。他写的字可能能放一个房间了,他还是不停歇。至于字写到什么程度,离古人远还是近,他有时会问我。我认为年岁大了不必多想,也不必与人交游,交游多是错位的,年少者岂能理解。书写这种形式就是让人摆脱群体,自己与自己周旋,尤其是持续与砚这一坚硬之物厮磨,便沾染了沉着不移之气,明知不能洞穿一砚,还是想费心力于其上。

有朋友赠送砚给我,并称发墨甚好。我只能笑笑,感谢,知道自己不可能用到它。想到砚有灵,把它摆起来吧。

苏东坡有一次和米南宫相遇,边喝酒边挥毫,兴起而作行草,苦了两个埋头研墨的书童。暮色下来时酒尽纸尽,各自拿着对方的墨迹告辞。日常就是消耗一些物质,消费一个遣兴的午后。估计这个下午两人笔下没有几件是合规矩的,都是墨戏,乱涂乱抹的,酣畅淋漓的,纸上情性而已。宋人给后人不少启示,启示之一就是不必把字写得合规中矩,而是要写得适意,不然就不快活了。快活的人总是比其他文士多一些故事,怪异的、荒唐的,苏东坡和米南宫总是摊到不少,到现在反倒成了雅事。一个文士不能下笔前后都纠缠于规矩,成为一个死守规矩的人。不过,苏米的情调是与生俱来的,一张嘴一伸手就是这样。很多人不知道此中有道,还是学苏学米的书法,形很快有了,笔情却让人绝望。有人就想装天真、装博学,也就离得更远。苏米的艺文是留下来让人玩味的、称道的,馋人的。不是让后人学的,学了就上当了,永远是隔着一堵墙。我离苏米很远,我学的都是一些中性的,说起来没有什么情调、情趣,使我也不必装斯文。

迎着秋风在江边走。黄昏下来,便有一些人在放纸鸢,人与纸鸢一样闲适。人在坚实的地上,拽着凌空蹈虚的纸鸢,高低参差,游弋滑动,一叶般轻盈。当年自己搬到江边来时,也拥有几张纸鸢,也放了几回,可惜却没能坚持下来。黄昏这个时段再好不过,不那么明亮刺眼,使人走出家门,面向空旷。自己不放纸鸢,但逢有人的纸鸢上了天空,我还会凭栏张望一阵,想起良宽曾在纸鸢上写了“天上大风”这四个字,便轻松起来。生活如砚一般密集沉实,让人倾心尽力去应付,才能日常下去。不多的闲暇则虚之以待,让一些昏睡中的小情小调苏醒过来。把纸鸢放往空中是一种,垂钓、抚琴、对弈、挥毫都是如此。它们就像是密室中的一扇窗户,沉闷了可以打开来透透气,使日子散漫一些。只是,有情趣的时间不会太多,我看到几个放纸鸢的人开始收线了,有一个人说他晚上还有班。纸鸢越来越低,摇摇晃晃,最后落在实在的沙滩上。

阮孚最大的癖好就是收藏木屐,有事无事地给木屐上蜡保养。看上去无聊玩物,其实他想得还是很多的,他说,未知一生能着几緉屐?阮孚那个时代的人命数都不长,短长的对比也就常常出现——一个人的身后,橱子里还排列着许多崭新的木屐,主人却不能再穿上它们咔嗒咔嗒地行走。这种反差太现实了,连木屐都长过阮孚的命。这个时代的名士,除了相约游弋山水、访仙寻药、清谈无为外,更在意自己与人相异的私有癖好——张湛好养鸲鹆,支道林好养神骏,王徽之好竹,陶渊明好鹤,王羲之好鹅,更奇怪的是王仲宣好听驴叫,袁山松好作挽歌。有的不免怪诞荒唐,非常人之癖。王谢家族中人,白日里理政,是为公器;之余则伸张自己的癖好,也就不论荤素,自个儿做去。仔细感知一下,他们都在外表正经或荒唐的癖好形式中,体验着生存之道,调节着生存的取向,而不是一般人看到的飞觞流斝、白眼青眼那般浅率。

只能珍重时下。如阮孚那般,虽有穿几緉屐的疑问,还是每天开心地穿好,再说。

今年秋日,又有不少学子考入中文系。我眼前仍然浮动着当年的气象——这些人似乎都是为文学而生,为当作家而长。班上年岁最小的女生居然已经在入学前就发表好几篇作品了,而痴长她十多岁的老大哥还是空空荡荡,不免让人内心焦灼。那个文气日长的时段,很多话题都围绕写作来展开,关注哪个同窗发了作品,想拜他为师,偷取一些秘诀,否则真是枉为中文之子。毕业几十年后聚会,如果再和谁谈文学谈写作就幼稚了。秋风吹起了白发,早把文学给吹走了。会写的早已不写,不会写的更不写了。如果有一个外人参加聚会,他听了半天,还是难以判断这些人究竟出自哪个系。那就埋头吃菜吧。

每一场秋风来时,都使我有信手把笔的念头。想到这个癖好不曾消失而是越发牢靠了,甚是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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