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央视演播厅，一位下半身矮小的残障人士，双手各提一幅油画框出场。女主持人弯腰端详画面，满脸惊讶地赞道：“四年时间，你就画得这么棒！”

此人神情淡定，双眸闪亮，嘴里的话脱口而出：“其实，一开始我就画成这样。”

一时间，满场笑声、掌声骤起。此语豪情万丈，与他1.16米的身高相比，落差也太强烈了。

沈明辉爆棚的自信心，源自屏南县双溪镇“人人都是艺术家”七天公益艺术教学。在艺术介入下，来到这里的人，懂得了如何去拥抱世界、热爱社会，都变得更有梦想、更有创造力和人文情怀，而后通过互联网转化为社会价值。

二

20世纪90年代，沈明辉在闽东屏南县出生，他遗传了母亲的侏儒症。父亲是听障人士，脾气暴躁，不管他做得对与不对，不遂意便嗷嗷叫着一阵拳脚。瘫痪在床的妈妈把人生苦楚全都倒给孩子，他装满了却找不到倾诉对象。有段时间，沈明辉抑郁极了，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有天雨后去洗衣服，不知怎么就趴上井沿，想一头栽下了结人生。电光石火间，脑海闪出一个画面：家访老师看到家中情况，临走前专门帮他挑了一担饮用水。耳边同时有声音响起：你的身边还是有爱你的人。

人间微小的感动洇化开来，迅速温暖整个身心。沈明辉掐灭了轻生的念头。

高中弃学，父亲在县城街头擦鞋修鞋，他便在一旁摆气球摊，戴小丑面具表演，以滑稽动作博得路人一笑，赚取微薄收入。

2015年底，灰暗日子折射进一束阳光，一道闪着金光的门扉咿呀洞开。屏南县残联通知沈明辉到双溪残疾人艺术教育中心学画。他抱着好奇心去试一试。在油彩芳香中，他的心随之悸动。他喜欢手拿画笔的感觉，心情慢慢开朗起来。

他的第一张油画是写生窗外远山，每涂抹一下，都会扭头看老师一眼，忐忑不安。教画的林正碌老师双眼直视着他，语气真诚：“第一次下笔就这么了不起，非常好！”

心理疗愈过程的“暖身”方法，让沈明辉绷紧的心松弛了下来。

林正碌老师用现代心理学教学方法，通过简单的光学原理、赞扬和鼓励，让一批艺术素人唤醒了心里“躲藏”着的那个艺术家，大家都变得敢于去表达内心情感，大胆创作。

很快，沈明辉的画作在网络上被人收藏了，得到两百元钱。一幅幅画作，陆续有人出手，每一次的惊讶里都掺和着兴奋。“自己这样画，别人还看得上？”心里的成就感仿佛蓬勃野草破土而出。

画油画，让他找回了满是尘土、污垢的自信，原来苦涩绝望的生活里调进了喜悦的油彩。接下来，他进入一种朦胧的艺术状态，抑郁内心骤然炫光闪现，他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艺术语言——“点状画”浮雕画法，色彩晶亮干净纯粹，表现主义画风显露雏形。

原来在沈明辉眼里，色彩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现在感觉驾驭它从容自在了。只要表达出内心情感，怎么画都顺手顺眼。学画三个月，沈明辉卖一幅画基本在一千元左右，每月能有五六千元的稳定收入。这在过去，要卖多少气球呀！

有段时间，生命里堆积的磨难裹挟着各种奇思妙想，井喷般冲天而起，在高阔的画布前，他矮小的身躯仿佛海面晃荡着的一只小舢板。桌子、凳子一层层叠起来，一双弯曲短腿吃力、艰难地爬上跳下。他的手臂和腿都短，左右施展不开。画笔够不着了，他必须爬下来，把桌子、凳子一张张挪位，再进行“高空作业”。

学画一年以后，沈明辉的生活里逐渐呈现出迷人霞彩，作品入选第二届“融合·国际残疾人艺术展”，在文化艺术中心举办个人油画展，大部分作品被收藏；在美术馆举办个展，代表作《生命树》亮相第七届法国里昂界外艺术双年展。

《生命树》的画面，原先主体并非女性，画着画着，沈明辉的脑海不期然跃出一幅曾经看到的山景，山脊上的树木好像一排人站在那。一种想法紧紧摄住他：树的生命顽强，母亲繁衍后代，为什么不能把树的坚韧和母性的慈爱合二为一？他抓住稍纵即逝的感觉，笔端忘情地在画布上游动。就这样，女性举起的双手和飞扬的发梢上，树枝与树叶神奇地生长了出来。

绘画打开了沈明辉的心智，在艺术世界里，生活有了动力，灵魂被救赎，生命获得了重生。相比过去那些不堪的日子，他活出了人性的尊严与高贵。心里那棵厌世之树已经枯萎，他领悟到生活的恩典。沈明辉开始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健全的大脑里，装满了学画后感悟的人生真谛与慈悲情怀。在一场公益拍卖会上，《生命树》拍出1.1万元，他全部捐给了乡村公益教育。他的励志故事广为传扬，一举获得“宁德市向上向善好青年”荣誉称号。

很难想象，一个曾经在生活底层挣扎多年的残障人士，经过公益艺术教学培训，胸怀是如此的敞亮，他那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巨人”。

三

一直以来，沈明辉渴望独立自由地去拥抱生活。2019年底，这个“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受益者，退出了政府提供的安泰艺术城画室，在四坪文创村认租了一座修复好的废弃老屋，走上自主创业之路，成为屏南县乡村振兴的一块砖一片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创客。老屋百余平方米的空间布局，他按自己的想法来设计，一楼打造成自助茶室和画室，二楼经营民宿，顶层阁楼当自己的卧室。修复一百多平方米老屋要花费十几万元，林正碌老师承诺帮助他推广画作筹集资金，这在心理上给了沈明辉一个强大支撑。

作出如此决定，并非出于一时冲动。那年6月间，沈明辉半夜痛醒，双腿疼到站不起来，后来去北京积水潭医院作了一次全面检查，结果是膝关节、髋关节，还有尾椎骨都存在坏死现象。医生告诉他，换合金关节也就支撑个十几二十年，现在先用药物治疗控制，缓解症状。你还年轻，动手术换关节，放到最后来考虑。

人生警铃骤响，沈明辉有了紧迫感，未到而立之年，便开始谋划一生。未来要做什么，想怎么活？投资认租一座自己喜欢的老屋，在那住上15年，相当于自己的家了。万一哪天真的走不动，上下爬楼梯也能独立生活。

怀揣新的观念、新的价值观，沈明辉在乡村开启了一种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他上网买来电动木工工具，又从修复老屋的木匠师傅那里临时借到一些，他的动手能力超强，也有打造自己空间的乐趣。他有个2000多人的粉丝群，那段时间里，大家看到一个忙忙碌碌、奔上窜下的沈明辉。量尺画线、锯刨钉、打磨，一双小手在不停制作简单的灯罩、书架、桌子、空间招牌和厨房小门，设计可移动组合的茶桌和榻榻米等等。每当发现几近完工的造型裂成两半，大家都可惜万分；一旦看到他的小手弄破出血，或是铁锤敲到手指，大家也会龇牙咧嘴地感觉到疼。

曾经枯萎的心花，仿佛沐浴了仙露，鲜活地舒展开来，一幅全新生活的图景渐渐明晰。在一楼画室，除了画油画，他尝试水墨画、水彩画、书法、剪纸，还把泥巴捏成人像、动物和老房子，用吹起的气球扎非洲鼓、自行车等造型。开饭的时间到了，现场揉面做馒头、做葱油拌面，甚至到茶厂找师傅学制绿茶、红茶和白茶，在锅里炒青、装簸箕放在阳光下萎凋。

沈明辉心灵手巧，也非常聪明。他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特别阳光。无论在安泰艺术城，还是在四坪村，他都乐观豁达，热心助人，很有人缘和气场。别小觑他那副小朋友般的身材和貌似稚气的外表，他有着超越常人的理性，对人对事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看法。四坪文创村的新村民、老村民有事没事都喜欢拐进他的“重土空间”喝茶聊天，听他讲人生故事和外出旅游见闻。还有，新村民遇上什么不痛快的事、彼此之间的龃龉，都能在他不紧不慢的条分缕析下，逐渐变得开心起来。

沈明辉的奇特人生和励志故事，向来就是各种媒体采访的热点，如今看到他的人生还有新变化，纷纷追到四坪村。在记者们采访过程中，他说过这样的话：“人生就像打碎的瓷碗被扔到垃圾堆里，突然某一天，有人把碎片重新捡起来，捣成粉末，再加上水，重新塑造，把它变成了花瓶，变成一个更有价值的工艺品。其实我们的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个塑造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沈明辉的双腿呈现C字形弯曲，先是脚踝扭伤，然后导致膝、髋关节坏死。北京医生已警告过他，如果再不加以保护，三十几岁后免不了要坐轮椅。但他不想像医生说的那样畏畏缩缩，整天小心翼翼躺在床上、坐在椅子上。那样苟活还有什么意义？他企盼趁现在还能走动，尽量地去感受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阳光明媚的外部世界。

四

重生后的人生上半场，沈明辉把冷漠、苦难酿成的人生养分，爆发出耀眼光芒，感动、激励了很多人；进入下半场，他又把获得的光亮加温加热，再传递给别人。犹如月球承接阳光继而反射给地球，使置身暗夜的人们接收到一抹永恒的清辉。

虽然身材矮小，但沈明辉是一个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在他看来，人生不是为了一个答案，而在于永不停止的追求和探索，发现人生更多的可能性。

还在双溪艺术城时，他便对画友透露过自己的心思：“林老师这种教学方式非常好，我要学会它，然后把它分享给那些有需要的人。让他们也能像我一样，找回自我和自信，创造新生活。”

有位闽南企业家，在家乡投入几百万元，搭建了一些空间，也准备做公益性的文创项目。他到屏南县文创村考察，在“重土空间”喝茶看画时，与沈明辉聊着聊着，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邀请他去当教画老师。沈明辉感觉这是一个磨炼自己的机会，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

在漳州市长泰区偏远的坂里乡高层村，来参加学习的小朋友早晨6点半便开始早课训练，听沈明辉分享自己的励志故事和人生体会，然后跟着他学画3个小时。晚上7点多，沈明辉要再次做20分钟的分享。一天里排得满满当当。

沈明辉和大家聊到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世时，我总是抱怨，为什么给我这样的身体？还要忍受爸爸的暴躁脾气？一个人为什么要遭这么多罪？学画后，我开始感激她，是伟大的母亲赐予我生命，也感谢艺术让我重生。它让我敢于面对自己，敢于去表达，创造自身的价值。”

他也聊到父亲：“有一年春节前，我多准备了一些气球去卖。父亲有打气筒，想叫他帮我一起打。父亲认为这要本钱，房间里堆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埋怨我不听话，咿唔叫着把我揍了一顿。我只好用嘴吹，一连吹了三天，腮帮肿痛，磨破的嘴皮流血。正月初一，我吃完早饭就上街，卖到中午1点，吹出来的气球全部卖光。回到家，父亲看到钱，咧开嘴笑。父亲观念落后，没做成功的事死也不相信，他不敢去尝试。我现在靠画画解决了生活问题。天底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只要你热爱，画出自己的世界，生活就会很精彩。”

最后一天，大家去野炊，蹚一条小溪时，看沈明辉行动不便，班上一位女孩主动靠上来牵扶他。那一刻，沈明辉非常开心，心理教学法出效果了！

20天里，沈明辉在高层村办了三期公益教学，效果出奇地好。企业家想趁热打铁，要为沈明辉建一间工作室，让他留在长泰负责绘画教学。但沈明辉拒绝了，因为他知道，四坪是他的充电地，他无法与那里完全脱轨。

五

现在，在屏南四坪，与沈明辉的“重土空间”毗邻的两层坍圮老屋也修缮好了，占地面积与“重土”差不多大小。他以每月600元的价格租下，很多人以为沈明辉是不是疯了，这个矮小的残障人士太不可思议，还能折腾这么多事？但沈明辉自有盘算，一层打造画室和展室，二楼临着入村上坡主道，先开一个饮品店，他不想一味搞纯经营，希望有人帮着打理，自己更合适在一旁跟客人们聊天交流，讲好自己的故事。他在“小红书”上发帖子，招募义工和合作伙伴，盼望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接下来，他还要把“重土空间”原来的一楼改造成手工作坊……他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真心希望沈明辉的生意红火，真心希望听到他故事的人们，暖了自己心窝，也把爱和温暖辐射给他人，辐射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