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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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竹帘

郑雯斌

乡间的时光很轻很柔,在日头的东升西落间,如鸿毛似尘埃般悄然落定。装载光阴的容器有许多,落于山头,绿了一茬又一茬;停在瓦上,灰白堆积成青黛;飘进牛栏,听见那新落地的牛犊,口里滋着绵弱的哞声,与十年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只似乎一模一样。

光阴钻进屋里时,与家家户户卧房前挂着的竹帘率先打了照面。清晨,竹帘一掀,一天开始了。入夜,竹帘一合,这一天的日子也就落下了帷幕。竹帘像一个时光匣子的开关,让光阴在数不清的一开一合间慢慢流逝。

惊蛰一声雷,虫觉、燕飞、莺啼,大地活泛起来了,万物都要去和太阳争光,去和天空比高,去沐雨,去追风。楠竹,也在春雨春雷里赶趟似的拔高。未出流火七月,便欲撺掇成与天同齐的架势了。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竹枝竹叶日渐丰满。待幼竿的箨环处密布的细柔毛和白色粉末渐渐褪去,并由嫩绿色逐渐转换为深绿色,新竿悄然长大成老竿,这是时间的魅力。

竹帘正是用这楠竹编制而成。竹节颀长的楠竹,被断截成略宽于门框的长度,再分劈成细竹片,削薄竹白,留下厚度适宜的竹青部分。竹篾经过反复削刮打磨,呈现温润的青玉色,光滑细腻。接着以竹节为经线,用细红绳顺着竹节处编扎,竹篾间留有宽窄一致的空隙,最后边缘缝上布条,一席竹帘如少女的刘海般出落在眼前。竹帘制作看似简单,可留青、削磨、编绳、包边这些都是细致活儿,没个巧功夫的篾匠恐怕编不出经纬整齐一致的竹帘。

环抱于绿水青山中的乡村,一年四季,花香鸟语穿过门前的竹帘,在屋内留下花影,木桌木椅也香,钵盆碗碟也香,床榻被褥也香,给乡村平淡的日子添了多少生机和烂漫。乡人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钟情于竹帘的,只知房前屋后、溪畔后山,楠竹随处可见。新鲜的春笋、冬笋,晒制的笋脯、笋干,那些用青竹制成的竹器,舀水的勺,喂猪的瓢,挑水的扁担,摘菜扯猪草的篮筐,还有这能分割日夜的竹帘,早已深深融入乡人的生活中。若说爱屋及乌,谁又能分得清青竹与竹帘是“屋”还是“乌”呢?

方才入夏,原本如女子发髻般卷起的竹帘,倏地被解开,像一道青瀑泻下,妥帖地挂于门前。敞着门,光从篾条的细缝处穿透进来,晕着竹的暗绿色,柔和了许多。热气经由竹帘的浸润被滤去了大半,就着老旧橱柜寝具的古朴韵味,分外地幽绝宜人。于帘前撑一张竹椅,静静躺着,从眯缝着的眼中,看着竹帘间透进的光影在身上游走,那样优哉那样漫不经心,原来时间是这般漫漫洒洒的模样。都道时间难觅影踪,竹帘对空间的遮挡生出的朦胧与含蓄,让时间幻化成光影而变得可见可感。

帘后美人,帘底纤月,帘掩佳人,帘卷西风……帘,隔中有透,自古以来承载了太多关于美的遐思。“帘幕中间燕子飞”“小阁重楼有燕过”,隔着帘幕,又见飞燕,帘带来了对春之将逝的淡淡闲愁。“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内帘外两相映照,黛玉只叹惜花哀人……

乡人自不懂用笔墨表达帘的雅致风情,便是无意间瞥见帘内的斑驳之美,转眼或许就让屋内婴儿的一声啼哭打断,倏地回到柴米油盐中。但这并不代表不知,最美好可知的不正是生活吗?竹帘作为生活的一种创造发现,从祖辈一代代传承下来,早已成为一种习惯,自然而然地存在着。

只稍看一眼门前挂着的竹帘,屋内住的什么人便可知个大概。挂着绘有鸳鸯图案,四周以红布条包边的崭新竹帘,想必里头应该是一对燕尔新婚的璧人;帘子上画有牡丹、荷花的应是位待出阁的闺女;竹篾褪成了青褐色,被摩挲得光滑透亮,帘子两侧还挂着铜钱串的,记忆中掀帘而出的常是踱着细步的老阿祖;还有那些挂着红色许愿囊,氤氲着酒香奶香的竹帘里,婴孩一面吸吮着母亲的乳汁,一面盯着从帘缝里透进的光,眼里充满对长大的向往。

一帘光阴静悠悠。那年,老宅的西侧屋挪进了个新媳妇,新媳妇勤快,日日天不亮就掀帘劳作。日子在无数的掀帘合帘中度过,瓜果似的儿女在帘内相继出世,媳妇成了母亲,成了祖母,成了曾祖母。竹帘也越来越薄,越来越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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