畚箕湾自然村隐在半山腰的林子里,海拔800多米。去畚箕湾的路不太好走,我们弃车步行。已过立秋,闽中草木未见萧瑟,皆郁郁葱葱。一行三人,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片片树林和竹林,像三条船蹚过一浪一浪的碧波。路边长满开紫花的植物,披针状的花瓣如烟花散射,总有蝴蝶或别的昆虫站立在上面。
行走半小时,远远地看到缕缕青烟袅袅升起,慢慢飘散。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我们才见到那户人家,主人是包家俩兄弟,他们都已年过半百,正敲敲打打维修农具。一束光柱从两扇旧木门间挤进来,浮沉着几粒灰尘。闲聊中,得知俩兄弟一个是老三,一个是老四。老三在镇上买了房子,老四三十岁时就离家谋生,带着老婆去南平种菜为业。因为老母亲病了,兄弟们索性回村,一边伺候老人,一边种菜养鸡养猪。
以前进出村也是那条路,有上坡,有下坡,后来拓宽整平了。每天早上都有八九个小学生相约一起去上学,鞋上沾着草尖儿的晨露,脚脖留有灌木丛矮茬的划痕,指缝衔着野菊的香气……呼啦啦地去,呼啦啦地回。现在这条路人迹罕见,包老三显得有点惆怅。
包老四说,以前公社会安排人来畚箕湾放映露天电影,这在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是件大事,每户人家的男主人都出来帮忙,有的去村部帮忙挑电影担,担子里有一个大喇叭、一捆电源线、一块幕布和一台发电机。等放映员到了,就在放映员的指挥下,在正房的下埕院接电源线、支桌子,之后挂幕布、挂喇叭,幕布的支撑杆是他们早早就准备好的两根大毛竹。大家都略带着亢奋帮忙做事。夏天每人一把大蒲扇,一边啪啪地打蚊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一轮圆月从山后升起,中间是耀眼的白光,周围是粉色的光晕和云。星空下,幕布上光影明明灭灭,惊得树上的鸟扑簌簌地闹腾。若是冬天的夜晚,男女一律灰黑老棉袄,抱着火笼,哆哆嗦嗦地嗑着咸咸的瓜子儿。大伙儿挤在下埕院看电影,脚趾头冻得针扎一样疼,却舍不得回屋。
畚箕湾现在只剩四户人家了。他们守护着村庄,也守护着古老的习俗。闽中山地崎岖,以前各乡村皆是羊肠小道。每年春夏草木疯长,雨水冲蚀,山路难免损毁,去田地的主道也是如此。闽中乡村七月半修路的习俗自古有之,因为到了农历七月,一般不再出现暴雨洪灾,同时,晚稻即将收割,把路修好,便于收割时挑粮行走。包家俩兄弟也正是在维修修路时要用到的劈刀和锄头。农历七月十五这天,他们要各自带上锄头、铁锨去修路,填洼、补石块、劈路边草,并且疏通排水沟和涵洞。畚箕湾到云山村部的土路有五里多,以前有十来户人家,修路只用半天,现在只有四户人家了,修路要一整天。我听着,觉酸涩,又觉欣慰。
兄弟俩住在护厝,老屋门前有八九棵楠树,颇有些年头。正房看上去有些荒凉,石砌的围墙崩了几个缺口,石缝里长出几棵凤仙花。我知道在更远处,林下、田边,藏着更多寂静无声的老房子。这些老房子,每一栋都对应着一户或几户人家。这些人家,用泥土和石头打造家园时,整出一片地、踩出一条路,顺便种下几棵树,然后定居于此,一代接着一代。只是如今,主人都已从这片土地走了出去……
我走出村子时,感觉满脑子都是包家兄弟记忆中的景象,耳畔也仿佛有了声响,伐木伐竹的当当声、竹子顺着坡道滑到山脚的哗哗声、割稻子的唰唰声、挖番薯人的咳嗽声、挑担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