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地区在唐代以前的典籍中记载甚少,不少久居中原的士人群体对这一“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内外也”的地区充满无知与敬畏。江淹因触怒建平王,被贬为“建安吴兴令”,即今福建浦城。晚年的江淹才思枯竭,故有“江郎才尽”之说;但青年江淹任职福建三年,却有“江淹梦笔”的美谈,在此期间撰成的多部作品,处处可见福建的风土情状,他的到来不仅为福建地区在中古文学长卷上留下厚重一页,而且从这些作品当中,亦能一探他的福建情结。
古人眼中福建是一片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奇域,宋淳熙《三山志》云:“闽宅东南,负山而舐海……严壑夹驶,不留其间……道出甘洲,山川揖逊,乃百里如掌。海潮涨卤至东峡,激淡潮而西,脉络敷贯,委蛇详缓,州治其中,有中州气象。”这种山海相依的自然特征为内陆所罕有,江淹由荆入闽后将其定格在《江上之山赋》里。从视角上看,江淹宦游荆楚时的山景还是典型的内陆特征,如“碧峰”“青萝兮万仞”,但当江淹进入福建后,景色陡然一变:“竖丹石兮百重”一句夸张地呈现福建丹霞地貌势如千钧的特点;“如断如削”“嶤嶷尖出”“岩岍空凿”绘制出福建典型的海蚀风貌;用“鰅鳙”“鼋鼍”等海洋生物点缀“波潮兮吐纳”的福建海滨景观。
其后时光里,他所做文章,凡是写山便多有状海,如“沄沄积陵,水横断山。穷阴匝海,平芜带天”(《去故乡赋》),“山反覆而参错,水浇灌而萦薄”(《江上神女赋》);若是观海,落笔必然顾山,例有《待罪江南思北归赋》“俯金波兮百丈,见碧沙兮来往……石炤烂兮各色,峰近远兮异象”以及《别赋》“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等。这种山海相依的地理特征,给此前囿于内陆的江淹带来了新奇的视角与体验。
江淹笔下,福建的海、陆、空融为一体,独有的海天奇景跃然卷牍。明人镏绩《霏雪录》辑闽越“虾蟆吐虹”奇事:“越中有道士陆国宾者,晓乘舟出。见白虹跨水甚近,及至其所,见虾蟆如箬笠大。白气从口出,即跳入水,虹亦不见。”福建海上的虹霓有着极高的观赏性,江淹《赤虹赋》以时间线索来绘状福建云天变化:“视鳣岫之吐翕,看鼋梁之交积。于是紫油上河,绛气下汉;白日无余,碧云卷半;残雨萧索,光烟艳烂。”
赤虹出现前,江淹就敏锐地察觉到“鳣岫吐翕”“鼋梁交积”的征兆,提笔为福建虹霓披上一层梦幻的神话色彩;后将“紫”“绛”“白”“碧”等色彩铺开,辅以“上”“下”“卷”3个动词,虹霓仿佛有了生命,“残雨”过后迎来“光烟艳烂”的绽放;当赤虹完全显现时:“俄而赤蜺电出,蚴蚪神骧;暧昧以变,依俙不常;非虚非实,乍阴乍光;赩赫山顶,炤燎水阳。”
画面令人心颤,这时江淹不用工笔实写,代以“神骧”“暧昧”“不常”等虚幻写意的词汇,传递出赤虹临天时“非虚非实,乍阴乍光”的明晦感受;最后把视角拉远,用“赩赫山顶,炤燎水阳”来呈现赤虹的绝高位置与磅礴气势。
江淹作品对福建云霞的挥墨,不单停留在象征层面,而是让其兼具内涵与图像的双重功能。《杂三言》序曰:“予上国不才,黜为中山长吏,待罪三载,究识烟霞之状。”寥廓闽天的绚烂霞光,自成琳琅画卷,福建山海的无声作陪,在江淹沉郁生活中透出光亮,也让他的山水文章荡出新意。
江淹平生创作喜用草木意象,他在《自序传》里直陈:“珍木灵草,皆淹平生所至爱。”当江淹踏上福建大地,举目所望,除了崇山峻岭与无垠海滨,便是原始植被与奇花异草。为官于此,那些代表福建风情的草木植被,也成为他这一时期创作的亮点。
首先是对福建植被的直写白描。江淹《草木颂》序曰:“爰乃恭承嘉惠,守职闽中……叶饶冬荣,花有夏色,兹赤县之东南乎?何其奇异也?”这一组诗共15章,所记皆是福建大地馈赠于他的新奇见闻:长于连嶂的金荆“江南之山,连障连天。既抱紫霞,亦漱绛烟。金荆嘉树,涵露宅仙”;卧于石林的相思草“竦枝碧涧,卧根石林。日月断色,雾雨恒阴。绿秀八炤,丹实四临”;外形招摇的豫章“伊南有材,匪桂匪椒。下贯金壤,上笼赤霄。盘薄广结,捎瑟曾乔”。
此外还有栟榈、杉、柽、杨梅、山桃、石榴、木莲、石上菖蒲、黄连、薯蓣、杜若、藿香,共计15种当地植物。明人何乔远《闽书》道出福建草木类型之丰富:“梅岭玉兰丛生,不叶而异香飘远。榆溪仙杏,树古槎牙,生果不乏……四时环视,万象呈露,宛然如画,可以娱目怡情,消尘涤虑,不必入蓬壶而登员峤也。”福建的奇花异草,不需过多藻饰,用白描之笔将它们定格,就已让文章处处生新。
其次是将福建植被用于比兴、装饰。江淹模拟《楚辞》施展比兴,草木意象是无法绕过的,《山中楚辞》有“吾将弥节于江夏,见杜若之始大”以杜若起兴,抒命将不续之忧;《杂三言》“金灯兮江蓠,环轩兮匝池。相思兮豫章,戴雪兮抱霜。栽异木而同秀,种杂草而一香。苔藓生兮绕石户,莲花舒兮绣池梁。伊日月之寂寂,无人音与马迹。耽禅情于云径,守息心于端石。永结意于鹫山,长憔悴而不惜”则用江蓠、豫章等草木起兴,过渡到欲向禅门、结意鹫山的胸臆抒发。
他在《游黄檗山》里写“南州饶奇怪,赤县多灵仙。金峰各亏日,铜石共临天。阳岫照鸾采,阴溪喷龙泉。残杌千代木,崷崒万古烟。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秦皇慕隐沦,汉武愿长年。皆负雄豪威,弃剑为名山。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所若同远好,临风载悠然”。诗中他用遮日金峰、临天铜石、鸾采龙泉等自然景观撰造仙境,叠以秦皇汉武都愿于此修道的对写笔法,来衬托福建黄檗山奇幻的仙界景象,诗中葵藿、松木两种草木既状志,又给这片神仙洞天起到装饰作用。
再如《丽色赋》以草木修饰神女:“故仙藻灵葩,冰华玉仪。其始见也,若红莲镜池;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五光徘徊,十色陆离。宝过珊瑚同树,价值琼草共枝……若夫红华舒春,黄鸟飞时;绀蕙初软,頳兰始滋。不击蘅带,无倚桂旗。摘芳拾蕊,含咏吐辞。”这一段中,江淹不用寻常方法刻画人物,代之以红莲、珊瑚、琼草、绀蕙、頳兰、蘅、桂等草木作饰,喻之以“仙藻灵葩”,动之状“摘芳拾蕊”,一位绝世独立、遁离尘俗的神女形象被栩栩如生地塑造出来。由是可见,福建草木在他的文章中架起了一道虚幻天界与现实世界的桥梁。
魏晋六朝时期,福建人口结构的主体还是土著居民,王应山《闽都记》记载了他们的大致情状:“其俗俭啬、喜讼、好巫,君子外鲁内文,小民谨事畏法,耕稼鱼盐为生。”晋宋至齐梁年间,朱维幹《福建史稿》记载当时“劳动人民,在山陬海间,辟草菜,尽地力,耕地增加,才有水利的兴修,因而福州有东西两湖,长乐有严湖,连江有东塘的开凿和疏浚。这时闽中已不同于淮南王刘安所说,到处是深林从竹,蝮蛇猛兽出没之地,而有无数的田园村落”。可见在江淹这样的入闽官员以及当地百姓的共同努力下,福建地区的社会经济有了很大改观,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江淹任职福建期间,与当地百姓的接触被写进了文章当中,如《石劫赋》:“海人有食石劫……蚌蛤类也。春而发华,有足异者,戏书为短赋……故其所巡,左委羽,右穷发。日照水而东升,山出波而隐没。光避伏而不耀,智埋冥而难发……充公子之嘉客。傥委身于玉盘,从风雨其何惜。”作品呈现了当地居民生活画面,随着他们足迹的移动,一幅原始而充满野性的福建画卷徐徐展开——太阳东升灿照水面,峰峦立水随潮隐没,莽莽榛榛的密林伏光不耀,携智之人若隐于此绝难寻踪。
江淹从福建居民身上得到灵感,撰造了一些特殊的文学形象:“仆闻狂士之行有三,窃尝志之。其奇者,则以紫天为宇,环海为池,倮身大笑,被发行歌。其次,则坚坐崩岸,僵卧深窟,朝餐松屑,夜诵仙经。其下,则辞荣城市,退耕岩谷,塞迳绝宾,杜墙不出。然者,皆羞为西山之饿夫,东国之黜臣,而况其乡党乎?或有社稷之士,入而忘归,则争论南宫之前,卫主于邪;伏身北阙之下,纳君于治。至乃一说之奇,惊畏左右;一剑之功,震栗邻国。夫能者,唯横议汉庭,怒发燕路,且犹不数,而况于邻里乎?”
江淹眼中的狂士,既延续了“接舆楚狂”的形象特点,又把所见闽人的特征结合起来:“紫天为宇,环海为池,倮身大笑,被发行歌”“坚坐崩岸,僵卧深窟”都是福建居民原生态的写照;“朝餐松屑,夜诵仙经”一句则被江淹糅进幻想色彩,将福建居民塑造得如仙人一般——在魏晋观念里,仙人本就是返璞的,福建居民“退耕岩谷,塞迳绝宾,杜墙不出”,正是求仙访道之人的理想状态。
福建水土孕育出的福建居民,有着契合这片土地的精神风貌,在他们眼里,江淹或许才是那个不同寻常的“异类”。但正如江淹在《草木颂》中所写“山人结侣,灵俗共游。时不至采,为子淹留”,他与生于福建、长于福建的“山人”们结侣交友,与这片土地的淳朴风俗共游。
为仕于此、建设福建的江淹,对这片土地施以笔墨,勾勒成文,他的文章,既是真实性与艺术性俱佳的、福建大地的历史样本,也是他远游经历下乐观生活的精神写照。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