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木偶戏《一鹤“飞”》近日亮相第九届福建艺术节,因其独具个性的艺术魅力与令人自省的思想性,在收获观众好评的同时,亦引发戏曲界与学界热议。该剧讲述古代江湖艺人杨一鹤因轻功技艺高绝,被知县马奇道举荐进京,为太后七秩寿辰飞塔祝寿,结果却落得人毁鹤亡的故事。其故事内容紧凑,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寓悲于喜,“既可娱目,亦可醒心”。
戏曲作品中以江湖艺人为主角并不罕见,然多以表现艺人的悲苦艰辛为主轴。《一鹤“飞”》则在立意上做了关键性的调整,将表达重心从作为特殊群体的“艺人”转移到普遍意义的“一人”之上,进而使全剧具有了强烈的民间精神与浓厚的寓言色彩。
《一鹤“飞”》的民间性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其叙事充满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意味,结构清晰、节奏明快,符合民间观赏趣味与阅读习惯。二是其故事内容体现出经典的劝谕追求,庄谐并重,是文人旨趣与民间智慧的结合。在古代,江湖卖艺向来不受主流阶层尊重。作为民间娱乐与审美的出口及某种生存欲望的载体,其表演方式常以夸张、奇幻为主,力求能他人所不能。剧中杨家班班主杨一鹤赖以扬名江湖的绝技“轻功”便是其中代表。“轻功”所隐含的“飞”之意象,既是人类体能层面的超越,也是民间朴素欲望的传达。古代阶层制度壁垒森严,杨一鹤的“轻功”具有的超验主义色彩成为渴望超越阶层的民间精神的投射,一飞冲天,青云直上。初始,杨一鹤与夫人花菁其实有着非常清醒的自我认知,“一鹤只会轻功,不会飞”。可是当杨一鹤意外获得县太爷与守备的举荐进京为皇帝、太后、文武百官展示神功时,他的心态随之发生巨大的变化。三百两银子带来的不仅是买房、买车、养家的底气,一个口头封赏的“典史官”更能使他摆脱江湖艺人的身份,众人的声声吹捧成为他追求认可与尊重的迷幻剂。“一鹤飞”的悲剧并不是一个人造成的,“是那一句一句吹和捧,让一鹤东西南北辨不清。是这一声一声欢与呼,推一鹤一步一步近幽冥”。剧作家王羚的讽刺是辛辣的,但也充满了温婉的同情,一鹤亦是群鹤,杨一鹤的“迷失”何尝不是人性中从古至今无法消除的局限?剧中多达三十几处的“飞,飞,一鹤飞”的鼓吹之声,又何尝不是今日网络上那些让人沦陷、难以自拔的“迷幻之音”?剧作家的沉思穿越了年代,具有了普遍性的现实观照。
“鹤”原本是高洁自由的象征,然而当其成为世人谋取私利的工具,鹤不仅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也异化为污浊卑微的人性写照。《一鹤“飞”》以主创的文心巧构为观众展示了一个人鹤合一、命运相连又最终人毁鹤亡的心灵过程。从剧名《一鹤“飞”》到剧中七场戏《飞鹤》《闻鹤》《请鹤》《送鹤》《捕鹤》《惊鹤》《哭鹤》,每一场都围绕着“鹤”展开,叙事线索清晰明了又寓意深刻。前四场之“鹤”指向杨一鹤,“白鹤展翅”不仅是他的绝招,也是他潜藏的欲望与追求。而从第五场《捕鹤》开始,人与动物在现实中交会,杨一鹤利用轻功追捕白鹤,拔毛为衣,殊不知自己这只“鹤”也即将面临众人的围捕,令人哭笑不得的滑稽与难以言喻的荒诞感油然而生,故事由此急转直下,直至他穿上白鹤衣之后,彻底与鹤的命运融为一体,鹤失去了生命,人更不可能真正拥有飞翔的本领,最后的悲剧结局已经注定,无法逃脱。
除了“鹤”,剧中还存在多个独立意象,各具寓言效果。首先,整个舞台外框被设计成多宝阁的形状,开幕时,锣鼓响起,一众表演者从锦盒之中鱼贯而出。这既是江湖艺人表演技艺的物理空间,又是人物心中隐秘微妙变化的精神空间,表演维度与人物维度交相照映,戏里戏外形成奇妙的互文。作为观众,既可以用上帝视角窥探这一方小世界中发生的奇妙趣事,又可以用放大镜视角观看这舞台虚伪假象背后深刻的动因。其次,舞台背景被设计为一面“风月宝鉴”式的镜像,波纹似有若无,剧情的不同走向与人性的复杂在镜子的照射下得以彰显。此镜像下,人物与器具的不成比例,亦是一种巨大异化的隐喻,如皇帝圣旨所隐含的权力对剧中人物强大的压迫感与诱惑力,县令的案几象征其升官发财的欲望,杨一鹤家中的座椅则是他内心逐渐虚荣的外化,以及送杨一鹤赴京的轿子的囚笼式设计,形似斗兽场的观礼台等,无不体现该剧主创的匠心独运。它们既是细节层面的暗示,也是导演对戏剧整一性的艺术追求。
《一鹤“飞”》很好地保留了南派木偶戏的优秀传统,剧中独属于泉州的里巷歌谣朗朗上口,亦有高甲、梨园相关剧种的鲜明印迹。人物服装、舞美、灯光等富有表现力与创造力,以独有的民族性与诗意化追求构建了一个现实与浪漫交织的戏剧空间,使得宋元南戏神韵跃然指尖。同时,《一鹤“飞”》的舞台亦突破了传统木偶戏的固有呈现,融入了许多现代性的审美元素。人物的心理空间在光影手段的辅助下颇具层次与变化,如在《送鹤》一场中,四周阴暗,舞台中间炽白的聚光灯下烟雾袅袅,杨一鹤在众人的吹捧声中逐渐产生幻觉,身穿典史服,怡然享受四周衙役的服侍,生动展现了人物内心的虚荣与不切实际的幻象。当花菁大喝一声,杨一鹤回过神时,幻景消失,从幻想到现实世界,光影的变化既是心理的对比与落差,也预示结局与人物的命运;还有《捕鹤》一场中,众鹤被拔毛而死,阵阵哀鸣中,蓝色湖面慢慢被鲜血染红,惨烈的景象与唯美的布景形成巨大的反差,近乎以一种“魔幻剧”的方式将“可笑”与“可怜”两种不同的感受同时准确地传递给观众。
木偶不是人自身,而是人的隐喻。不论是民间故事的编织,还是舞台时空的呈现,该剧使庞大的“世界”缩微于精巧的多宝阁之中,在“飞,飞,一鹤飞”的欢呼下,隐藏着名与利、生与死的博弈。这是一场江湖艺人的“心”的修行,也是对我们每个人内心世界的深刻反思。在杨一鹤身上,剧目主创赋予了个人对他者的思考,这出戏是在具体情境中对人性根底的一次探索。
“莫道偶剧嬉戏,演绎道理却真。世上多少荒唐事,你我他共促成!”木偶戏《一鹤“飞”》作为民间精神的呈现与人性寓言的表达,已经具备上乘品相,相信经由细节调整与精心打磨,将成为南派木偶戏的新经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