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乡村花月夜

□黄征辉

很多很多的夜晚,平常得像不停的流水,流过去也就流过去了。

下江的那个夜晚,却停在脑子里,流不走了。

这是闽西山区的一块小盆地。下江村处于盆地的底端。村名带着“江”字,村边却没有江。不过,溪是有的,叫北团溪。溪面宽阔,水流丰盈而清冽,洇肥了这一大片的平坦田畴。在祖祖辈辈的乡民眼里,这条溪以它的声色气势,可以成为“江”了。所以,这一带有好几个带“江”字的村名,而江姓,亦是这盆地里的大姓之一。

去年正月十五,我与几个熟人在乡间晃荡了一圈,先去看了著名的罗坊“走古事”。带着微醺的酒意,于太阳未落将落之际进了下江村。

到下江来找酒喝吗?我们说,酒喝多了,不喝了。

主人说,酒还是要喝的。喝过了,看看我们的“拔龙灯”吧。

下江村拔龙灯,拔了400多年了。正月十三就“开拔”,连拔三夜。高潮,当然是十五的晚上。

薄暮时分,拔龙的主事者们聚集在村里的江氏宗祠,焚香点烛,举行龙头出行仪式。龙嘴里含着一盏灯,龙头上有飘飘的长须。仪式毕,鼓乐起,龙头、龙珠沿着村街一路行去。家家门前点燃了松明火,烟花、爆竹争相升空。大家明白:拔龙就要开始了。

通常,每户扎制一板龙灯,每板长两米多,上缀六盏棱形花灯。龙灯板的两头都凿了接孔。晚8时许,人们扛着点燃了烛火的龙灯来到村中央的主街上,按既定顺序连接起来。前边是龙头,后边的龙身便是节节相连的花灯,名副其实的“龙灯”。轰轰轰,随着三声铳响,100多节龙身、300米多长的“拔龙”便活动起来,红光闪烁,腾挪起伏,栩栩如生。

这时候,远远近近的乡民蜂拥而来,万头蠕动,挨肩贴踵。正所谓: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拔龙”,精气神就在一个“拔”字。别处的元宵花灯,须小心呵护,生怕碰坏,而下江的龙灯,就要猛劲地拔、拉、推、挤,让长龙在人力的激烈作用下,迸发出飞舞进击的声势。

那些抬龙的精壮后生,忽而前挤忽而后拉,一会儿往上冲,一会儿往下窜,时左时右,时进时退。龙身笔直一线时,远望似殷红的出鞘长剑,可以削铁如泥;龙身扭曲变形时,却似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摇曳飞姿。“拔呀”“冲呀”“挤呀”——欢叫声惊呼声,潮水般一波波掀起。

精致的龙灯,有的被挤破了,有的被烧坏了,后生们却喜笑颜开。

旋舞、打拼了三夜的长龙,最后来到村外的“灯龙寨”,围了三大圈,造“蛟龙盘旋”之形。

在村中一幢新楼的顶上,我回首仰望,猛见夜空里早已升悬着的那一轮明月。天宇从没见过的清朗、深透。月盘特别的硕大腴满,月宫里的影像也分外清晰澄明。低眉平视,远处如美人曲线的山峦,近处影影绰绰的田野村舍,都笼上大片大片银色的薄纱。虽是满耳的弦歌喜炮,却仍然辨出了那月下的宁静清幽。

如此景象,好像是见过的,又似乎陌生。

转回头,从这个盆地的底部向上望去,眼前尽是灯月的交辉了。远一些的罗王村,一列绵长的灯龙出村后,往几百米高的后山蜿蜒攀去。长龙隐约起伏,不久,到了山巅,盘龙成圈。接着是焰火轰天,喷花吐彩,久久不绝。稍近些的老营村,在与罗王村作焰火的呼应。而与下江村隔河相望的许坊村,也传来弦乐笙歌。起起落落的灯火焰色,把月空下的北团溪和两岸的阡陌田塘映照得斑斑斓斓、浮光跃金、一片迷离晕染了。

远景、中景、近景,这般绝色地圆融在一个宽阔而深邃的画幅里。这是平生第一次怦然心惊的“艳遇”,我沉溺在如梦似幻的气息里。久浸闹市的我,记起了许多模糊了的远去了的旧昔——童年,少年,乡村。老家晨间的鸡啼牛哞隐隐传来,夏夜里的点点萤火在眼前闪舞,哦,那时候还抬过用黄麻布裹成的布龙闹元宵,龙也得爬上村中一个突起的小寨子。

下江的今夜,不要散去吧,就在你的襟怀里不醒。心里知道,离开你,我又将跌入滚沸的红尘。

版权所有 ©2021 福建日报 fjdaily.com 闽ICP备15008128号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