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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湖的失与得

□石华鹏

翠屏湖的美总是藏着掖着的。如有珍宝的人家,将宝贝一点一点掏给你看,让你惊叹连连。翠屏湖也一样,把美藏在各处,一点一点展示给你。所谓翠屏,即绿色的遮挡,湖上有许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山峦和岛屿,成为翠绿的屏风和屏障,既构成美的画面,也成为美的分隔物。

翠屏湖的美也不是遗世独立、顾盼自恋的。它的美与层层叠叠、如脊背一样拱起的山峰彼此成就,彼此烘托。天上有多少种云,地上有多少色光,湖面就有多少种变幻,总令人陶醉。难怪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早就为这里的山水写下了“鸣玉滩头水,古田梦里山”的佳句。

翠屏湖是福建第二大人工湖,紧贴在宁德市古田县城边上。到古田,翠屏湖是必去之地。世上本没有翠屏湖的,因为有了一项六七十年前的国家水电工程,便有了这翠屏湖,便得了这美。也正是因为这翠屏湖,一座千年古城永远沉入了湖底,这里的人们失去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文化时间有了一次割断。

1958年,国家在此兴建新中国第一座梯级水电站——古田溪水电站,筑起长412米、高71米的大坝蓄水,淹没了历史逾千年的古田旧县城以及一些田地和村庄,形成了一个水域面积阔大的人工湖,因湖背倚翠屏山而名翠屏湖。

翠屏湖在历经了这巨大的一失一得——失去了一座千年古城,得到了一项国家水电工程——之后,变成了一个低吟着无限忧伤的湖,也变成了一个荡漾着无尽欣慰的湖。坐在湖边,面对湖面那日夜不停涌动的波澜,只要你仔细凝视和倾听,水波的跳跃和絮语,似乎总在思绪和诉说些什么!

在我知道了这湖面之下静卧着一座千年古城之后,当我再次注视眼前这微波泛起的湖面时,我的内心也如这湖面一样波澜起伏。

那时,还是初中寄读生的郑强生周六回家取生活用品,进到街巷看到满地瓦砾,一进家门,院子堆满木料,老屋不见了,他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那时,丁福荫家在古城的清式宅院移民拆迁时,房屋还像新建似的,大厅堂地下还藏有30多块青石板原封未动;那时,因为要搬迁,赵为团的祖母几天几夜睡不着,总在家里这里摸摸那里擦擦,很不舍;那时,湖水开始上涨,所有的土墙、砖墙被水一浸,纷纷倒塌,声动如雷,溅起巨大的水柱,很多人赶来向千年家园告别……

与几位耄耋老人座谈,他们从古城移民时只有十几岁,亲历过古城沉湖过程,说到种种细节忍不住掩面而泣,眼泪滴落。谁说翠屏湖丰盈的水里不是滴入了古田人多少滴泪呢。那些亲历者,从少年到暮年,几乎用一辈子在与古城告别。我理解这种失去之后漫长的怀想。千年的城,是一天天的累积,是一个个人一个个家庭、家族的累积,是世世代代风俗、规矩、精神的累积。累积千年,便成了文明,成了文化。所谓文化,就是那种丢不掉淹不没的故园生活和故园情结。或许人们更愿意相信,那座古城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湖底,一切如往昔。为此有人背着潜水器潜入300多米的湖底,去一探究竟,些许时间之后潜水人露出水面,说了一句:古城永在。

我去看了地下水电厂房——这是翠屏湖的一得,也是我从那种灰暗感伤情绪中走出并走向明亮欣慰的一刻。被誉为“新中国第一座地下水电站”的古田溪水电站,在运行了半个多世纪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成为国家工业遗产供人参观。

翠屏湖西南角的山中是地下水电厂房所在地。电厂的生活区、文化活动区依山而建,如今人去楼空,遗留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痕迹。高近10层楼、长近90米、宽13米的发电厂房内的中控室、开关室、发电机层等功能区迷宫般相连相通,位于顶层的中控室至今还完好如初,6台刷成绿色漆的大型水轮发电机并排而卧,只是没有了机器运转的轰鸣声。这些发电机的设计、制造、安装都由我国自行完成。地下发电厂房1951年开工,1956年投产,为福州、南平、三明改善了用电紧张问题。2015年地下发电厂房停产,成为考证新中国水电发展历史的“活化石”。

看着这些巨大而静默的机器和几乎被掏空的山体,想到新中国成立不久就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和智慧来修建这座庞大而精致的水电工程是多么不易啊,我内心便萌生对那代人的景仰和佩服,也为那个时代所锻造的在艰难环境中不怕苦、不服输的精神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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