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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岭古道何以车上天

□本报记者 尤方明 通讯员 吴苏梅 文/图

车岭古道全景 袁晓昊 摄

车岭古道起点 尤方明 摄

通往车岭古道的龙凤亭 韦希成 供图

斜滩古渡口 韦希成 供图

清末斜滩周丰记茶行韦希成 供图

“车岭车上天,九岭爬九年。”2019年8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给寿宁县下党乡乡亲们的回信中,提及这句民谚。一时间,车岭古道闻名遐迩。

寿宁素有“闽浙门户,五县通衢”之称,其先人在延绵峰峦间架设了连通阡陌的交通网。置县之初,寿宁建成以县城为中心的县际古道5条,里程415公里;乡村古道4条,里程170公里;古道间穿梭岭路194条,其中车岭、九岭最负盛名。

车岭,是寿宁南连福安通江达海,北接景泰走向苏杭的中心要道,位于寿宁县城南20公里处,斜滩镇山田村与清源乡阳尾村之间。古道全长约10公里,相对高差658米,设12900级台阶,用石块随地形铺就,宽1至2米。全岭除岭亭引道稍平缓,无一节平路,似一条天梯直上霄汉,故有“车岭车上天”“去天五尺”之说。

早在明弘治年间,《八闽通志》已见车岭记载。至明崇祯年间,冯梦龙在其编纂《寿宁待志》中则留有“偏道通福安者五,曰青竹岭,曰大洋,曰三澄,曰元潭,曰武曲”的记录,其中“三澄”为现山田村,即古道“岭尾”所在地。至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寿宁县由建宁府改隶福宁府,自此车岭地位扶摇直上,由“偏道”晋升“官道”。

汇聚兵防、商贸、政务等功能于一身,车岭留下了无数动人佳话。于古人而言,行走车岭意味着矢志杀敌的家国情怀,意味着纵横山川的远大理想,意味着无惧山高路远的坚韧不拔。怀揣着对悠远历史的景仰,记者近日重走车岭古道,试图在沿途墨迹与松涛林海间寻梦绝代风华。

雄关漫道,通都大邑

欲寻古道脉络,需先知古镇遗风。寿宁地控闽浙咽喉,加之境内银矿遍布、险隘天成,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时至明代,寿宁陆路银场匪患猖獗,而水路又常遭沿海倭寇入侵劫扰。为此,朝廷在寿宁全县边境险要道口设关隘,地处水陆交通要冲的斜滩自然成为布防重点。

《寿宁待志》之《城隘》强调:“闽防在海,而福安正海艘登陆之地,昔年倭寇亦从此道。故四隘特为要害。”所谓“四隘”,是指绝险关、车岭关、铁关、院洋隘,前三者皆处斜滩辖域;清道光年间,先人又在斜滩溪上游的狮潭岸凿壁砌石,建成平氛关。四大雄关辅以天堑,阻隔外敌来犯。

不止于军事要塞,借水陆通衢这一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斜滩逐步成为闽浙边界的商贸中心。尤其在斜滩溪流经镇区地段,溪面宽阔、水流平缓,溪岸两边形成自然埠头。明万历年间,斜滩已有圩集之雏形;清代中叶至民国时期,当地贸易活动迎来全盛。“岭势从天下,滩流委地斜。风烟团一市,竹木绕千家。夜剧村逢偶,春寒县减些。鲤灯今夕见,百里最繁华。”清人宋际春吟咏的,正是当时斜滩商旅云集的景况。

民国年间,斜滩一度坐拥经营调味品、中药材、酒类、油纸伞、茶叶等各类商号140多家,包括寿宁最大商号“复兴信记”。为便捷船只进出停泊、起卸货物,复兴商号将渡口扩建为码头。遥想当年,专为复兴商号运送茶叶的船只一度成百舸争流之势,码头河面人头攒动,斜滩由此被冠以“茶码古镇”之名。

今朝前往复兴码头旧址,岸边仍停靠一艘刻满岁月残痕的木船,当地人称之为“斜滩槽”。此船船身如梭,船舱以松木板拼接,合缝处填塞油灰加固,长不过10米,宽不过2米,可容2名船工作业,载货1吨有余。

彼时,渡船往福安赛岐进发,虽为顺流,然险滩礁石密布,船工唯有胆大心细,方可履险如夷;回程则为逆水行舟,临近斜滩时,需纤夫以肉身顶住船尾往上拖行,故“斜滩槽”非特殊情形不会单船航行,而是借团队力量行船运货。

茶码古镇,水路山道紧密交织。船工为谋生计不顾性命之虞,挑夫亦饱受行路艰难,这从当地民谣“千年扁担万年筐,压得背驼腰又弯。磨烂两肩流尽汗,工钱不够饱三餐”中可见一斑。寿宁及临近闽浙诸县的农特产品,何以发往斜滩装船流转?全靠挑夫肩挑跋涉;沿海地区的海产品及南北杂货经水路运抵斜滩后,亦需人力解送至各地。其间必经之路,正是车岭古道。

人文古道,绝代风华

晌午时分,由斜滩镇区往古道徐行。必经路上,横亘一座气势恢宏的郭家大宅。推门而入,积淀百年历史的古宅余韵迎面而来。老宅呈二进两厢两天井格局,楼院内共有66个开间,正房前厅设天井、花苑,后厅建有壕沟、地窖,并筑防火墙间隔横厢、天井与厨房。虽烙刻时代印记,然其采光、通风、防潮、调温、消防性能完好,仍可辨得满堂雕梁画栋之风采。

漫步青石甬道,穿梭楼堂里弄,百余座古民居勾勒出斜滩人文芳华。而古道之瑰丽,自然少不了诗词典故的装点。

沿斜滩溪畔行游,不一时遇一方凉亭,名曰龙凤亭。此亭粉墙黑瓦,拱门方窗,三面通透。亭门两侧各有一凹槽,位置与肩同高,挑夫至此便可卸下辎重,驻足休憩。

行走车岭多不易,更何况山间气候不齐。凉亭虽小,却足以遮风挡雨,凝聚浓郁情谊。史料曾载,车岭道间共设五座古凉亭,亭内常有热心人士烧茶,供旅人解渴。

才出亭台,便至前文所述之平氛关遗址。其关门与匾额至今尚存,狭窄道口且容一人穿行。清代官人郭兆桂途经此处时,曾留下“山高夹出碧澄潭,路窄危悬险径行。这间形胜真奇绝,一士当关敌万夫”的诗句。

立于平氛关匾额下抬头遥望,满目尽是悬崖绝壁。若非同行的斜滩镇民政办主任孙新寿指引,全然不知石壁上有一人工刻画石门。由于代远年湮,门上字迹已浑然不清,经简介方知,石刻右书“程公济逢春明谦正直去思碑”,左书“乾隆丁亥孟春士民公镌”。

岭道旁遍植松枫,粗略数去,竟有10余棵树龄达120年的枫树。行至丛林深处,潭边矗立一棵参天榕树,前人对此已有详尽稽考。该榕树树龄逾200年,树围4.17米,高20多米,冠幅400多平方米,据传为福建最北的古榕树。

沿羊肠道行走近3公里,终抵“岭尾”所在地山田村。背靠岩川之下,有一座三澄水尾大王宫,往来香客不断,意在祈求风调雨顺、世代昌荣。

大王宫面朝方向,传闻曾有一荆棘寨。寨址位于天堑,周遭山间遍布荆棘,成易守难攻之势,因此得名。如今,通往荆棘寨遗址之路已由后人整修,铺以石阶。

登临山巅,精神常驻

歇息片刻,涉溪而过,正式朝“岭头”进发。山脚下修有一座登岭亭,于2017年落成,以期勉励后来登岭者。环村道已实现水泥硬化,道路两侧皆为茶园及红美人树,这是山田村民赖以生存的致富之源。

循着先人步履,行游悠悠古道。起步时,青阶上仍可见新鲜牛羊粪便,迎面更是有长者肩挑柴火下山。但往巍峰深处去,烟火气逐渐消散。适逢前夜落雨,斑驳落叶覆满石阶,周遭芦苇等杂草长势旺盛,稍有不慎便有失足风险,却话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方可挣扎前行。

“幼年时,邻里街坊多从事挑夫工作。他们肩负百斤重担,往返于斜滩与寿宁县城间,走完去程上山路估摸需要4个钟头,无论风吹雨淋,每日如此。”孙新寿回忆道。

徒步数里,浑身已被汗水浸染,全然无法想象古人如何于此间凿山开路。吾辈行走疲累时,还可驻足观赏山腰美景、瞻仰文迹奇貌;而挑夫何曾有这闲情雅致?不过是埋头向前,将青春留给这座大山。

行道过半,见一石碑镌刻《咏车岭》,为清乾隆年间寿宁知县丁居信所赋。“鳌阳最高峰,屈指惟车岭。俯视渺培楼,遐瞻开异境。气候下方殊,阴阳幻光影。翘首白云齐,登临常引颈。行人雨汗流,担荷息难屏。石蹬千有余,健足何以聘。悬波如直绳,横斜罗万井。夏不畏炎威,冬岂耐寒冷。频施开凿功,逸豫奚敢逞。地固鲜荒郊,业亦期久永。乃叹农夫艰,资生力作猛。长吏念民瘼,清夜发深省。”丁居信看似咏叹车岭自然风光之曼妙,实则哀民生之多艰。不知饮一瓢清甜车岭泉,能否稍稍缓解挑夫登攀之辛劳。

距离“岭头”愈发接近,落叶成毯,艰难觅得一落脚处。身旁清人郭宜魁题写的“岭峻云深”摩崖石刻,可谓恰如其分。

前述“四隘”中的车岭关,正处古道“岭头”处,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由时任寿宁知县戴镗所设,又称“南门锁钥”,视为绝险。拨开重重灌木,关口深处依旧可见蜿蜒纵横的古战壕。

再往前去,便是下山路。上山不易下山更难,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仍不可放开步子大踏步前行。途中听闻激流交响,经介绍为百丈漈瀑布。清光绪年间《福安县志》曾载:“更漏岩,两岸屹立,瀑布飞下百余丈,俗呼百丈漈,声若更漏。”孕育瀑布的溪流源于风景秀丽的西山顶东麓,经清源镇岱阳、阳尾2个建制村,到交溪口汇合,在百丈海拔陡降,成此盛景。只惜巨木遮挡视野,无法从山的这头,清楚望见那头的飞流直下。

一路行走采访,终至此行终点——古寺天池庵。天池庵始建于明洪武年间,既供信徒供奉,也为行人过客驿站,更是抗倭抵匪外府。其背靠西山,周围由9座山峰环绕,形如莲花花瓣;中间平坦开阔,常年泉涌,形成内外两池,可供放生、种植,故有“天上瑶池”之美称。入寺瞻仰,饮过住持递来的清茶,浑身疲累得以一扫而空。

回首俯瞰,漫山光景尽收眼底。暗自慨叹,所幸身临其境,才可洞悉古道风光之秀美,先人跋涉之坚强。当地人又怎能忘怀这一串联梦想的精神图腾?自20世纪50年代福寿公路通车后,古道一度退出历史舞台,不忍岭路荒废的寿宁人民于2013年启动古道修复工程,使昔日景观重现天日。

坊间努力得到政府高度重视。寿宁县已连续举办五届车岭攀岭节活动,会聚社会各界登山爱好者,深化全域旅游创建;2018年,车岭古道入围我省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省文旅厅在2020年度全省文物和世界文化遗产专项资金中安排50万元用于车岭古道修缮工作,并积极鼓励、引导社会力量参与古道保护利用工作,通过进一步深入挖掘古道所蕴含的历史记忆、原有使用功能等元素,促进其文化和旅游相融合发展。

各方携手之下,古道正在迈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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