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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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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冰心的记忆

□王炳根

2024年2月28日,冰心先生离开我们整整25周年了,我当年作为冰心研究会秘书长,亲身经历过那个难忘的时刻,至今想来,历历在目。

当北京医院第二次为冰心先生的病情发出病危通知的时候,我知道,该去北京了。

那是1999年2月24日的下午3时,大年初九。一个百岁老人在10天之内连续两次发出病危通知,这就不是轻易能够挺过去的,我当即决定赴京。由于尚处于春运期间,连续三天没有买到飞机票,直到2月28日的下午,我才登上了厦门航空公司的8115航班,匆匆飞到北京。选择了离中央民族大学最近的万年青宾馆住下,打了电话,告知我已到北京,吴青说:“我妈妈的情况很不好!”

我是在下午5点进到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楼34单元2楼的。冰心先生的二女儿吴青正在做卫生,她将我带到先生的卧室兼书房,在衣橱上,有一张放大了的先生披着白色纱巾的彩色照片。吴青说,就用这一张照片,让爱她的人来家时,在这里向妈妈告别。我又一次环顾了这间普通的卧房兼书房,几架书橱依然靠墙而立,先生住院前的书桌整洁如昨,两张木板铁架子床上,铺上了干净的蓝格子床单……

回到客厅,冰心先生的二女婿陈恕将冰心先生的遗嘱给我看,晚餐后,我和陈恕商量着明天什么时间去北京医院看望先生。就在这时,先生平日最喜爱的猫,开始在屋里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惊叫着。吴青说:“猫不正常!是不是妈妈不好?”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急忙奔到客厅,提来话机的子机交与陈恕,就在电话接进的那一刻,我明显地感到陈恕语音与语调的变化,他只是低声地应着,在他说了一声“我们马上就去”之后,便放下电话说:“谢先生不好,立即去医院!”

在征得同意的情况下,我与吴青、陈恕同去医院,我们下到楼下,2月最后的一个早春之夜,风依然寒冷。冰心先生的大女婿李志昌开来车,我们三人坐进后座。李志昌的车开得很快也很稳,他说,只要三十分钟就能到医院。吴青心急,对路上不按车道行驶的施工车多次出言。我望着车窗外闪过的路面,来回川流的车辆,在见到霓虹灯街景的时候,我知道,北京医院就要到了。

北京医院的大门已经关闭,陈恕眼尖,说“那不是哥哥嘛,他也到了”。吴平从家直接打的而来,他已从大门旁的小门闪进,我们的车停在路边,吴青拿了行车证去找警卫交涉,很快,大门打开,车可以直接开进去,吴青在门口再次上车。经过一个弯道,就是北京医院北楼的门卫处了,谁也没有说话,下了车就直冲楼道。当我们进入308号病房时,吴青直奔床前,只听见医生说:“别太激动,别太激动,老人走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吴青过去抱住了她的妈妈。我不相信先生就这样走了,病房的一切都像往常,我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吴青这样抱着她的妈妈说话、唱儿歌,我以为,吴青还是在与她的妈妈说话,先生也一定是能听得见听得清楚的。但是我的耳边听到的却又是医生的声音:“谢老是9点走的,9点整。”医务人员已经开始在一件一件地收拾、推开原先围满了先生病床的各种仪器,先生身上的氧气管与鼻饲管也都陆续拔下。大女儿吴冰站到病床的另一侧,以手帕擦着眼泪,吴冰说的也是这句话:“妈妈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此时的先生平静地侧身躺着,眼睛微闭,安详而平和。

先是吴青与陈恕过去与他们的妈妈话别,陈恕贴着先生的脸。吴青从被子下握着母亲的手说,“钢钢上午还发来传真”。陈恕说,“我们也代表他来送姥姥”。之后是吴冰、李志昌与李冰三人,他们先是贴着,继尔是俯身凝视着那张平时给过他们多少欢乐与微笑的脸,那张慈祥的脸;再就是吴平,先生唯一的孙子吴山也赶到了,吴平、吴山在向母亲在向奶奶告别时,还代表了远在澳大利亚的儿媳与孙女吴江。告别时,我一一为他们拍下了这些珍贵的镜头,最后是我,就我一人,我向先生话别。我俯下身,贴着先生的脸,我仍然感受到先生的温暖,我说:“我今天下午才从福州飞来,我来向先生告别,为先生送行。”我还说了一句:“我代表家乡的人民向先生告别!”

按医院的规定,医务人员需要对先生作必要的护理和清理,在离开病房时,吴青将靠着阳台的门窗打开,吴青说,妈妈喜爱清新的空气。我们来到北楼三层中间的会议室,开始向外界报告刚刚发生的事情,报告这位文坛祖母驾鹤西去的消息,向先生的亲人与爱她的人说说先生走时的神情,先是用手机拨通了陈钢的电话,2月28日晚10时,陈钢所在的芝加哥当为早晨,陈恕很平静地告诉了他姥姥刚刚走的消息。电话那头是平静的沉默,尽管陈钢在传真中说了许多,但当他深爱着的姥姥“那个时刻”果真到来的时候,却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陈恕简言安慰了儿子,便挂断了电话,全然不知钢钢收线那一刻的悲情。

中国作家协会的有关人员和领导先后赶到医院,北京医院的院长在场,他们对北京医院对冰心先生长达4年多的精心医疗和护理表示感谢。在讲到病情时,吴平将最后一次的病危通知单给我看,那上面写着入院时的主要诊断:肺部感染,心力衰竭,肾功能不全。而在目前病情变化的栏目下则写着:急性心力衰竭,肾功能衰竭,休克,酸碱平衡紊乱。也就是说,与先生4年前入院时的病情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程度加剧,身体各部位的器官严重衰竭,最终归于自然!吴冰说,中午的时候,母亲还有低烧,38摄氏度左右,后来逐渐下来了,就再没有上去。吴平对我说,你真是与老太太有缘分,就像是从福建赶来向她老人家告别的。

我不知道医务人员对先生护理和清理的情况如何,想去看看先生,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情景深深感动:经过护理的先生,正面仰卧,依旧平和的脸,四周被一圈用白色床单折叠出的波浪形图案环绕着,两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两盆粉红的西洋杜鹃,两个洁白的花瓶中,是陪伴先生度过最后时刻鲜艳的红玫瑰与康乃馨。而守在先生身旁的,是她的孙子吴山,我看到的是与先生身上覆盖着的洁白的床单形成鲜明反差的黑色的大衣和黑色的头发,吴山两手支撑着下巴,像是低头与奶奶细语。

也就是在这时,吴山忽然发现,平和地仰卧着的奶奶,像是有了呼吸,薄薄的床单有了上下的波动。这一发现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侧过头去,从平视的角度仔细地观察着床单,果真有些许的波动,并且有的部位波动明显。我望了先生的面容,再一次想到她只是睡着了,并不是离开了我们。这一波动,立即惊动了值班医生,医生站在先生的床前作了仔细的观察。医生说,这是残留在先生内脏器官中气体的流动。而我们,却真是祈盼奇迹的出现!

赶回家为先生取假牙的陈恕赶来了,医务人员细心地为先生装上了假牙。先生离开她住了长达4年多的病房时,是晚间11时15分。先生在家人的帮助下,被抬上了推车,推车缓慢地离开了308号病房。推车缓缓地通过曾经是绿藤掩映的长廊,先生的推车在长长的走道上通过,没有一点声响,悄悄地就这样走了。先生不想惊动睡熟的他人,甚至是在进入电梯时,也还是那样的没有声响。我和陈恕从楼道冲下,立于电梯的门口迎候先生。

出到北京医院北楼的门外,已是深夜11时25分,2月最后的35分钟,寒气袭人。想到先生盖着单薄的床单,行走在这夜深的寒风中,夜凉如水如冰,先生却执意单薄远行,所有送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围护在先生的身边。先生一生都给他人温暖,现在我们这些得到过她无限之爱的人,也是深爱着她的人,祈望能在先生远行的第一站给她些许的温暖!先生曾说: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我们围护在先生的身边,伴着小推车在冷风中缓缓而行……忽然之间,我似乎感到天空一片灿烂,抬头望去,万里夜空,满天的繁星闪烁。一时间,我为这灿烂的繁星而震惊!满天的繁星,你也是来为先生送行的么?还是要为单独远行的先生照亮前方道路?抑或是要给单薄远行的先生些许的温暖?可你又是怎么知道今夜先生要远行呢?抑或你是要以你博大的壮丽与雄浑的壮美,喻示这位文坛泰斗一生为人间创造的真与美,喻示着这位冰清玉洁的世纪老人灿烂的人生?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它们的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它们深深地互相颂赞了。

先生,这是您在78年前写下的《繁星》中的第一首小诗,它曾经迷倒过多少人?它曾经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它曾经给过多少人温暖与希望?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是一个奇迹。在您远行的夜晚,我们将它献给您,连同满天的繁星。

繁星下的太平间,是间低矮的小平房。吴冰为她的妈妈整好了最后的行装,洁白的被单与枕套。吴青说,妈妈一生都爱干净爱整洁,尽管医务人员让我们放心,但当那绿色的小门关上之时,真是有一股浓重的寒意与悲伤袭上心来!

我们都走了,先生一个人留下?

再次回到308号病房,房内犹留先生温馨的气息,家人开始收拾先生使用过的衣物,都是那么的普通,都是那么的平凡。先生病床旁的小推车上,放了各式杂物,还有那件黄色的披巾,就是那件多少次在照片上出现过陪着先生粲然微笑的金黄色巾,而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一块浴巾呵!花瓶也被带走,还有红玫瑰与康乃馨,我将花瓶小心放入一个塑料袋中,细心地护着它下楼,护着它上车,我在车上抱着它,李志昌的车开得依然平稳。下车时,我带下了一瓶最后陪伴先生的红玫瑰,那是6枝鲜嫩的红玫瑰,蕴喻着先生一生艳丽而有风骨的红玫瑰。

回到万年青宾馆,已是3月1日凌晨了,我在离开宾馆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带回的竟是最后陪伴先生的6枝红玫瑰,这个现实实在不能接受!人生竟是这样的么?除了提这个问题,我的思想几乎是没有思考的力量,我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先生最后的睡容,她好像就在我的宾馆房间的窗前。我关了灯,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好像在与先生默默对语。快到天亮,我还不能入睡,最后是迷糊了一阵。醒来时,想到人生,想到每一个人都将有的孤单的远行,不免生出了一种悲凉与悲哀。

我干脆拧亮了灯,坐了起来,翻开先生住院期间的探视记录本,这是一本深蓝封面的记事本,里面记录了近几年探望先生的人的签名和留言,开列出来,字字都会光彩夺目!我在日记本上一一记下了这些名字……

我打开电视,早间新闻中,女播音员以平和的声音,播发了新华社昨晚发出的消息:备受人们尊敬和爱戴的文坛世纪老人冰心,昨天晚上9时在京与世长辞,享年99岁……

直到这时,泪水从我的眼里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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