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州的文化集群里,海无疑是个难以忽略的存在。正是这一元素,让闽地文化的内涵与外延里,包含着众多与此相关的因子。这些因子具有渗透与激活的强力效应,并经由诸多形态表现出来,形成丰富的海性特征。就如同海的辽阔一样,谁也无法让它在地球的口袋里藏着掖着,它的存在代表着一种精神的广度与深度。
当我们说起海洋时,往往将其定位在波浪汹涌、集聚万物、渔产丰富的层面,一旦在海洋之后加上“文化”两字,这一符号的授权将让海洋发生实质性改变。文化让海洋注入不同于以往的能量,它装载的更多是精神上的丰硕。文化与海洋的融合,是精神与物质的联结、恢宏与浩瀚的交汇,体现了闽地的历史与现状。
万小英出生于内陆,或许连她也未曾料到,有天会来到滨海的福州。这个开阔的新领域给了她一种因缘,让她对福州的认识多了一个空间与视角。“我与福州的渊源,要从福州路说起。20多年前,我还在南昌,家就位于福州路一带。”在《从福州路出发》中,她站在历史的高度,将家乡的滕王阁与福州的镇海楼作比较,得出地理与人文上的差异,“有镇海楼,闽在海中又如何”,“滕王阁迎来了人,成就了人”,一个是大海塑造了镇海楼,一个是人拔高了滕王阁,但其终局不得不引发人们的思考,“王勃死于海中的风浪,镇海楼恰恰可以镇住台风海浪”,于是,万小英“好希望王勃的人生里,有滕王阁,也有镇海楼,耀眼的人生少一些风浪”。
对于她,或许还掺杂着某些与海相关的另一种期盼。“在坊巷中,不经意就会‘遇到’林则徐,沈葆桢,林觉民,林徽因……”这些生命中的大海,她要用心灵与之发生碰撞,就如同船与大海发生碰撞。她以职业习惯与艺术敏锐,感受着充溢其中的海洋大气象,不由自主地掀动着一朵朵文字的波浪,成为书写海洋文化自觉的一员。
无论写人状物,海都自然地渗透其中。在《榕树的沉默》中,她这样写榕树:“从‘槦’到‘榕’的变化,意味海的渗透无所不能,意味着树被赋予‘容’的功能,让人悟到海‘有容乃大’的神奇。”这就是海的精神内涵在榕树躯体上的叶绿素反映。万小英还从法国作家保罗·克洛岱尔描写榕树的文章中印证了这点:“我们曾经居住的这片土地上,现在只剩下一团颜色,绿色的灵魂随时要被融化在海水里。”这就是两种颜色交汇所形成的人生万花筒,她为此总结“树,人,灵魂,在这片土地上是一体的”,形成的联结之力肯定指向那浩瀚的蔚蓝的存在——海洋。
福州临江傍海,闽江是大海母亲的儿女。万小英创作了散文《闽江之“心”》。闽江之心如同海洋之心,在文章中,她从螺女、陈靖姑、柳七娘等女神传说中,阐述了那颗带有神性的母性之心;从生动的福州版《牡丹亭》等历史故事与朱熹、冰心内心流淌的不竭诗意中,见证了那颗诗性的自由之心;从船夫“潜在有一种刚毅,不屈不挠的特质”与“庞大的动脉一样喷发的能量”中,凸显那颗带有野性的超然之心。闽江还搏动着一颗至诚之心,这是闽江用儿女情感的倾泻表达着与母亲海洋的心心相随,演绎着闽江投入大海怀抱的精神要旨。
福州城内三山鼎立,城边旗鼓相伴;城里内河纵横,城边海浪澎湃,时空用它特有的手段造就福州的山海交响。山以其连绵逶迤的形态演绎着海的波浪起伏,海以其汹涌不止的动态展示着山的节律。从某种角度上讲,山是海凝固的造型,海是山流动的形姿。山海交响是闽地自然的福分与福报,有福之州离不开古老文化元素的沉积。对此,万小英创作了《闽福记》。在这篇文章中,她从时空层面考察闽地的地理,借用古人的行迹看福建,首先揭示了福地的生成者,“在古代,闽人去中原多是搭船前往,这让中原人以为闽地是没有与陆路相连的海岛,这种想法倒是切合《山海经》说的‘闽在海中’”。从这里可以看出,“闽地在远古自然属于海浸之区”,可以说,福建海洋文化在远古就显露端倪,并在发展中渐渐构成充足的地理依据与人文依据。或许,受到大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潜移默化的影响,让“闽地在命运的转折点主动选择了突破,闽越文化拥抱了中原文化”。这一拥抱从某种角度上讲,是大海在文化空间上的一种映射。闽地不仅在地理坐标上拥有一个大海,在文化纬度上也葆有一个大海,“为了福祉前途,像大海一样去包容”。因而,人们一旦谈起闽地文化的容量,自然推出大海的胸廓。
万小英还考察了成为福地庇护者的另一方面:“祸兮福之所倚。闽地山多,交通不便,本是发展劣势,但也在另一面成为优势,这里反倒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维持了长久的安宁。”实则,大海也在闽地周围,用浪潮组成的奔涌不歇的液体长城,支撑着闽地的安宁;在那个航运不太发达的年代,不是谁都可以轻易通过这一屏障,抵达闽地的纵深。尽管地理上存在着交通不便利,闽地浩瀚的海洋背景以及“福”气满盈的气象仍如同硕大的吸盘,吸引着众多人士携家带口来闽地落户。“自南宋以后,历史上出现多次‘衣冠南渡’,一些不愿与世俗纷争的人陆续迁到这里,由此人杰辈出。”拥有大海气象的先贤,在万小英眼中无疑是顶天立地的福地造福者。
福建的历史,尤其是近代史,发生了许多与海相关的事件,这不仅构成了地理上的先天性因素,多元文化的融合也彰显海洋特质。有的事件甚至影响着社会的进程,这一现象也成为闽地海洋文化进一步夯实的重要因素。诸如,马尾船政学校的建立,以及走出海外留学的船政学生,他们面朝大海,深入大海,并从大海的彼岸带回大海,有的成为与西方列强对抗的悲壮勇士,正如万小英在《琴剑变奏曲》里所言,“马江海战,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有的则带回西方先进的理念,让国人看到天外之天、海外之海。在民族的危难之际,让国度警醒,让国人奋发。大海成为认识世界,把握真理,影响近代史的通道。
海洋文化意味着有限的地域性概念被打破,具备了向外拓展与接纳的开放性与包容性。这在近代鼓岭那狭小的山头得以印证。万小英在《加德纳与他们的时空奇缘》一文中,记录了一位外国人在鼓岭的“冥冥之中的一种牵连,一种纠缠一段神秘的时空奇缘”。当时,这些外国人在鼓岭所体验的一切,是与最底层的平民联结在一起,恰恰体现文化的世俗层面带来的原生态,因而,其反映更具真实性。不同国度的人所形成的宗教、风俗等文化上的差异,并不影响他们情感的相通。可见,闽地文化的包容性足以将海提升到山的高度。
闽地在历史上不乏开眼看世界的有识之士,在林则徐、严复之前就有先兆,历史的发展往往有着循序渐进的过程。《爰有西方人,我亦与之游——叶向高与“三山论学”》一文,记录了三山论学。这是“明末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一次脍炙人口的对话”,一个站在大海的此岸,一个站在大海的彼岸;一个代表东方,一个代表西方。这段对话值得用大海来掂量,它的价值在于为往后的历史留下伟大的铺垫,就如同前浪为后浪的推涌留下序曲一样。“没有叶向高,就不会有这次的对话。他既不排外,也不媚外,有足够的文化自信,主张中西文化的相互借鉴与融合。”当他看到利玛窦向神宗皇帝呈上木刻的世界——《山海舆地全图》,便惊奇不已,颇有感触地在文章中写道,“凡地之四周皆有国土,中国仅如掌大,人愈异之”。这就是被大海赋予的全球意识,让他以超越传统观念的果敢走在那个时代的前面,成为时代的精神向导。
在闽地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出现了众多星光璀璨的杰出人物,他们为闽地的经济与文化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在这些彪炳千古的人士中,有一些特殊的人物,以其特殊的身份,出现在这个舞台中央,值得历史为他们记上一笔。万小英创作的《宋代文豪在福州》,记录了曾巩、陆游、辛弃疾在福州的经历。大海以不可抗拒的势能涌入他们的视野,给闽地的海洋文化留下精彩的诗章与艺术的注解。“默坐海边何计是?”这是施政有方的曾巩默坐海边,表达“无法侍奉老母亲而心中泛起的苦涩与惆怅”。“潮来涌银山,忽复磨青铜。饥鹘掠船舷,大鱼舞虚空。流落何足道,豪气荡肺胸。歌罢海动色,诗成天改容。行矣跨鹏背,弭节蓬莱宫。”陆游现存上万首诗作中首次写到大海,就是这首在福州创作的《航海》。海洋用一种“诗成天改容”的能量在诗人内心深处形成“豪气荡肺胸”的情感冲击波。
万小英的闽地文化散文创作,立足于史实,驰骋于想象,善于将枯燥的史实化解成形神兼备的铺陈,再加上富于理性的思辨渗透,让她对历史文化不时闪现独到的见解,让读者既在历史层面感受文化的璀璨,又在诗意化的叙述中拓展海一样延伸的艺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