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自己对米林县是患有相思症的。
26年前,我作为援藏干部来到米林县。3年后,我结束援藏工作返回,从此相思难解。我忘不了雅鲁藏布江的涛声,忘不了南迦巴瓦峰的雪冠,忘不了骨笛吹奏的工布古调“岩羊走过的山路,会开出邦锦花;赤子滴落的汗水,将凝成雪山砂”,更忘不了流过汗、流过泪的上千个日日夜夜。我心里有个执念,一定要回米林看一看,可计划几度搁置。但这个念头如同心里拉起的一把弓弦,年复一年,越拉越满。
2024年是援藏工作30周年,闽粤两省欲组织一个援藏干部“重走援藏路,再叙山海情”的活动。我思乡情切,邀上几位大学同学一道先行进藏。2023年6月1日,我终于踏上了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我的心情急切而甜蜜,就像千里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恋人之约。我特意要求旅行社,在米林和林芝的时间要安排充裕。但无论怎样安排,我都嫌时光太短暂。在米林和林芝的6天时间里,我的心臣伏于苍天之下、泥土之上,膜拜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1998年我援藏进藏时,从三明出发到米林县,用了整整5天。现在到米林县只需2天,林芝机场就坐落在米林县境内。想当年,机场那一片还是长满荆棘、布满乱石的河滩地。到了米林县城,我更加深刻理解了什么叫“翻天覆地”,米林县城不仅变大、变高、变美了,而且整个县城还转了个身子,由背靠雅鲁藏布江改成面朝雅鲁藏布江。一别26年,米林,我完全认不出你了。你不再尘埃满面,不再衣衫褴褛,你是如此繁华、气派、时尚,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我居住了3年的宿舍楼,已被改造成漂亮的小花园。我和同事每天傍晚散步的街道,也改变了模样,宽敞而繁华。当年通往派镇的土石路,改造成了宽敞的柏油路,并打通多雄拉山隧道连接墨脱县,形成闭环。
走进县政府旧大楼,看了看当年的办公室,我依然记得在这里办公、加班的情景,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在这里,我和同事们作出了米林发展新规划、全区第一个县城建设总体规划和全区率先实现小康规划。但我们更多的是走出办公室,上牧区、进企业、入农户。3年时间,我和同事们用双脚丈量全县9471平方公里的土地,从县城到中印边境,从农区到海拔4000多米的牧场。为了下乡抢险救灾,我们和当地藏族干部冒着泥石流、塌方的巨大危险,不顾一切前往受灾乡镇。卡车不能通过,就乘坐拖拉机,路断了,就划牛皮筏过江,之后只能步行,双脚起满水泡。为了架设从县城到派镇100多公里的高低压线路,我作为项目分管责任人,在这条线路上不知跋涉了多少趟。我不会忘记,藏族老乡打着手电筒帮我们找到测量桩号、竖起电线杆的情景。
离开米林前夕,米林县委组织部陈部长带我们来到帮仲村农牧民家。6月的米林,草场宛若流蜜,藏式小楼屋顶上的炊烟和蓝天下的白云相依相连,墙脚的小花坛开满了各色花朵。牧民次仁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女主人端出香喷喷的酥油茶。这里的山、水、草木和藏族同胞,依然亲切无比。可是匆匆地来,又要匆匆别离。我怕朋友们笑话,一次次低头隐起眼中的泪意。我不舍地在米林的街头一次又一次回眸凝望,想起一首藏地歌谣:“当金翅鸟掠过神山的额头,青稞便有了琥珀的光泽;若朝圣者的泪水渗进岩缝,石头会开出格桑梅朵。”那些时光,又在骨笛声中重现——我堆砌的玛尼堆、拥抱过的藏族老人、抚摸过的牦牛……又一一从心里跳到眼前。当一群群白马鸡的羽翼掠过南迦巴瓦峰时,我终于看清雪峰闪耀的,是26年来未干的泪光。“守望一方厚土,守望一份真情”,“守望者”是我微信的个性签名,有谁知道这是我为米林而写?
如今我已霜染两鬓,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踏上那片净土,但我会在自己的文字中,读我的米林,在我的窗前,与我的米林遥遥相望。我的心里扬起五色经幡,哗啦啦地招摇在我后半生的旅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