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洲湾的潮汐漫过塔斗山的倒影时,枫亭古街2000多米长的青石板总会泛起咸涩的光泽。这条始建于唐贞观年间的街巷,自诞生便与海洋签订了契约——它背靠戴云山脉,面朝台湾海峡,像一枚精致的纽扣,将陆地文明与海洋文明优雅缝缀。
站在枫亭古街太平桥头,仿佛能看见宋代商船卸下的乳香沿着水巷弥漫。作为泉州港的卫星港,枫亭港在宋元时期承担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分拨功能。《仙游县志》记载,彼时港内“舟船辐辏,昼夜星驰”,码头石阶被马蹄磨出凹痕,呈现“夹道朱楼两岸排,夜燃红烛照船来”的盛景。枫亭古街的骑楼式商铺里,景德镇的青白瓷与德化的白瓷码放整齐,等待随季风运往占城、三佛齐;而从南洋归来的商船,则带来胡椒、苏木与琉璃珠,让古街的市集成为山海交会的“调色盘”。
港口经济催生“前店后坊”格局,宋代建成的“兰友街”“学士街”如蛛网般延伸,药铺、布行、米栈的幌子与番商的头巾一同翻卷,让偏居东南的小镇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毛细血管。
这种海洋经济的浸润,也在建筑上留下了深刻烙印。北街的“兰友祠”采用“出砖入石”工艺,碎石与红砖的拼贴恰似海浪冲刷的礁岩;后览街的“天后祖祠”飞檐翘角如船帆扬起,檐下的“海马托梁”雕刻,将闽南建筑美学与海洋图腾完美融合。
作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重要始发地的福建,沿海有着众多与枫亭古街一样因海而兴的街巷。泉州后城街聚宝门前,阿拉伯商人的琉璃盏与德化白瓷曾映照同一轮明月;漳州月港古街,明代“隆庆开关”的春风里,生丝与白银在石板缝间生长出繁茂商脉;福州琯头街,闽江口淡咸水交接的气息里,疍民的渔歌与茶商的算盘声谱成交响曲。这些古街如珍珠串链,共同构成海洋文明的活体标本。
海洋不仅带来财富,更塑造着精神品格。明崇祯年间的某个暮春,监察御史林兰友站在古街的青石板上,望着港口桅杆如林,心中翻涌的却是朝堂的浊浪。这位从渔街走出的御史,骨子里带着海风的刚直——当他弹劾权臣薛国观时,那份奏折的墨香里,分明混着湄洲湾的咸涩。
海洋文化如盐入味,重塑着枫亭的“骨骼经络”。古往今来,凭借着发达的商贸、重教兴学的优良传统以及港口带来的开放视野,枫亭孕育出陈洪进、蔡襄、蔡高、蔡京、蔡卞、洪忠、林亨、肖妃、陈迁、薛大丰、林兰友、林肇祺等众多历史名人。自宋至清,枫亭登进士第的达127人,有着科甲冠八闽之美誉。“耕读传家”的门联与“通番互市”的旗幡并立,形成“海滨邹鲁、文献名邦”的独特气质。码头石上“公平交易”的摩崖石刻与族规里“禁占海界”的条文,共同浇筑出“以诚取利”的商业文明底色。
元宵夜的枫亭古街,花灯如星河落海。这些用竹篾与彩绸扎成的灯彩,每一道褶皱都倒映着海洋记忆。古街的老匠人擅长从海洋中汲取灵感:用海带灰调制的颜料给灯面染色,让红色更具穿透力;用海螺壳制作灯坠,风吹过时会发出呜呜的潮声。
站在新时代的潮头,枫亭古街正努力完成海洋文化的当代转译。骑楼里,年轻的创业者将南洋风味的“咖喱鱼蛋”与本地“枫亭糕”组合成“海丝套餐”,让舌尖成为文化交流的码头。
文化转译的终极落点,是让海洋文明融入当代生活图谱。在文旅同质化的当下,枫亭古街的破局之道,在于拒绝“千街一面”的符号拼贴,从海洋文化的深层结构出发,找到传统基因与当代生活的共振频率。当古街不再只是游客的“打卡地”,而成为年轻人创作海洋主题短视频的取景框、都市人寻找心灵锚点的精神港湾,海洋文化才能完成从历史到当下的“基因重组”。
每到涨潮时分,塔斗山的“天中万寿塔”便成为航船的坐标,这座被称作“东方比萨斜塔”的宋代建筑,塔身的佛像与阿拉伯文碑刻并存,恰似古街的文化基因——在开放中坚守,在交融中传承。
潮声依旧,古街不老。在“一带一路”的宏大叙事中,枫亭的青石板正在重新丈量海洋的尺度。在这片“闽中辐辏”之地,每一粒细沙似乎都在低语着:唯有拥抱海洋,方能在时光的浪潮里迎来新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