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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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煮时光

□黄凤清

老屋灶台角落的老茶缸,积着厚厚的茶垢。每当目光触及,记忆便如茶汤般氤氲升腾,将我带回那些与茶相伴的旧时光。在苦涩与回甘的交织中,我渐渐品出了岁月的真味。

晨光中的老屋总裹着水汽织就的轻纱。母亲取下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撒一把粗茶,沸水冲下时,铜壶嘴喷出的白雾便爬满了窗棂。父亲捕鱼归来,接过茶杯轻吹茶末的模样,像在吹散生活的艰辛。茶叶在杯中浮沉,恰似他在海上劳作时佝偻的背影。

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偷尝了父亲的绿茶。苦涩在舌尖炸开,喉底却涌出清甜。这奇妙的滋味让我整夜难眠,耳边是父亲的鼾声与窗外的风声,第一次触摸到生活隐秘的纹路竟如此真切。后来我学着父亲泡茶,他嘴上说着“小孩喝什么浓茶”,转身时眼角的笑纹却泄露了欣慰。母亲总把三泡后的淡茶留给自己,有时她会将茶叶煮开,冲成金黄的蛋花汤,加上白糖就是父亲劳作疲惫时的“乏力汤”。父亲捧着海碗咕噜喝下的声音,混合着汗水坠落的脆响,成了我最深刻的童年记忆。

镇上的茶铺是另一个课堂。青砖地面被无数布鞋磨得发亮,炭炉上的铜壶终日唱着咕嘟的歌谣。老掌柜从锡罐抓出的粗茶,竟与家中茶缸里的如出一辙。姐姐仰头豪饮后那句“比城里的花茶带劲”,让坐在条凳上的庄稼汉们笑皱了脸。茶汤里浮动的,何止是茶叶,分明是山野的晨露与阳光,是农人掌心的老茧与希望。

离家后,行李箱里的绿茶成了移动的乡愁。同伴们皱眉的表情总让我想起父亲的话:“山里的茶粗,但味道正。”备考的深夜里,浓茶的苦涩在喉间化开的瞬间,恍惚又看见伙伴们举着茶缸碰杯的模样。原来最朴素的茶汤里,藏着最坚韧的力量。

经年后,父亲不再出海,却依然保持着晨起泡茶的习惯。某个春日,母亲重煮“乏力汤”时,茶香裹着蛋花在锅中绽放,像一场无声的盛宴。我特意未在自己碗中加糖,新茶的清苦让我忽然顿悟:茶之珍贵,不在价签,而在它能唤醒记忆深处的烟火气。

如今茶席上的白瓷盖碗里,长龙绿茶舒展如蝶。月光漫过窗台时,我忽然懂得:最好的茶永远在记忆的粗瓷杯里,在父亲豪迈的一抓一泡中,在母亲灶前升起的水雾间。那些带着茶垢的旧时光,早已沉淀成生命的底色。

父亲说得好,茶要慢慢喝,日子要慢慢过。人生如茶,初尝是苦,细品是甜,所有的滋味都要交给时光来沉淀。而茶烟里那些旧光阴,终会化作心头的月光,温柔地照亮每一个前行的夜晚。

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茶道。杭州的龙井要配虎跑水,潮汕的工夫茶讲究“关公巡城”等,将茶道的仪式感发挥到极致。但最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老家那个积着茶垢的搪瓷缸。它不讲究水温,不计较茶具,甚至不在意茶叶的老嫩,却泡出了最醇厚的人生滋味。

记得有次带朋友回乡,父亲照例泡了浓茶待客。朋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眉头立即皱成了山丘。“这茶也太苦了。”他小声嘀咕。父亲却哈哈大笑:“苦就对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说罢又给我续上一杯。我明白父亲泡的不是茶,而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近来发现母亲泡茶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我接过茶罐,学着她当年的样子,抓一大把茶叶投入杯中。滚水冲下时,茶叶打着旋儿上升,又慢慢沉底,像极了人生的起落浮沉。“少放点,现在的茶叶贵。”母亲突然说。我愣住了,记忆中她从来都是豪迈地抓一大把的。原来不是茶叶变贵了,而是父亲不在了,她那一大把是专给父亲的。母亲也老了,那天下午,我们母女对坐饮茶,谁都没说话,但氤氲的茶香里,分明流淌着两代人无声的对话。

现在我的大厅里常备着家乡的绿茶。每当生活遇到瓶颈,就会泡上一杯。看着茶叶在杯中舒展,仿佛又看见父母忙碌的身影。茶就像人生起起落落,但总会有新的希望。有朋友问我为什么总喝这么苦的茶,我笑着递过一杯,“尝尝看,苦尽才能甘来”,就像那年父亲对我说的一样。

茶还是那杯茶,而父亲却走了。如今喝茶的人,也已从懵懂孩童变成了能够品味生活的大人。茶烟袅袅中,我仿佛看见时光的河流缓缓流淌。那些关于茶的记忆,就像杯底的茶叶,沉淀着最纯粹的生活真味。也许这就是我们与茶的特殊缘分——不仅是在喝茶,更是在品读人生。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愿我们都能保留一份“轻煮时光慢煮茶”的从容。让这一盏清茶,韵蕴清欢,温暖匆忙的脚步,提醒我们不忘来时的路,不负最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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