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道鱼肚白刺破天际线,我从海浪舒缓的呼吸声中逐渐清醒。
本以为起个大早,未承想滩涂上已浮动着细碎的人影——十余名男人在几艘渔船附近忙碌,不远处,八九名渔娘弯腰蜷曲着,在堆积如山的海蛎堆中忙碌。
她们粗糙的手掌像翻开日记本一般剥开布满波浪状生长纹的蛎壳。蛎肉裹着海泥,宛如珍珠般莹润,沾着大海的咸涩与贝母的柔光,还未及散发鲜甜,便被人匆匆收进各自的“百宝箱”。
蛎壳碰撞的清脆声响与远处渔船的汽笛声为滩涂上的劳作者献上不息的掌声。
我转身朝西北方向的“流水路”步行道晨跑,灯塔隐在身后,泛着暖意。
香辣螺片、蒜蓉鲍鱼……我品味着午餐。花蛤经滚水,张开贝壳,露出嫩白的肉身,像少女舒展的裙摆。螺肉挑出,切成薄片,佐以芥末酱油,脆嫩中带着深海的凛冽。巴掌大的生蚝撬开时“啵”的一声,乳白的蚝肉颤巍巍地卧在壳里,淋上柠檬汁,一口吞下,鲜味在口腔里如同浪花绽放……贝类盛在纯净的餐盘中,如同写满文字的奏本呈上桌面,筷子逐字逐句阅读。
我欣赏着餐桌上还来不及清理的贝壳。它们被海浪冲刷,与礁石碰撞,裂开又愈合,用带着勋章的伤痕,筑成更加坚硬的堡垒。
平潭深深探入台湾海峡,特殊的地理环境孕育了丰饶的贝壳资源。鲍鱼、竹蛏、花蛤、蝴蝶干、佛手贝、绮蛳螺、仙女蛤……形态各异,色彩斑斓,以独特的纹理、形状、质感,构成了贝雕艺术的创作基底,也引我走进平潭海峡民间艺术馆探究。
那时,灰蓝的天空浸透海水,时不时有雨水滴落。贝雕匠人深谙每一片贝壳的脾性:从蚌壳的弧线中捕捉少女发卷的柔美,在海蛎壳的肌理里看见海鸥羽翼的韵律,于鲍鱼壳的褶皱间读透嶙峋山石的沧桑。与其说他在雕刻贝壳,不如说他执刀如执魔法,在贝壳上唤醒沉睡的海洋之魂。
我这才惊觉,台湾著名散文家张晓风在“无限续杯”与“有限一杯”分享会上提到的生命哲学竟与贝雕艺术深层呼应。人生由诋毁、质疑、侵害、灾祸等意外构成的“有限一杯”,恰似贝壳在深海承受的沙粒刺痛。匠人于破损壳体寻找创作切口,创伤者在生命裂痕中整合资源、重构自我。贝壳裂痕化作艺术留白,人生挫伤酿成生命之醑,二者皆将破损转化为独一无二的价值。
海浪年复一年地拍打贝壳,却在它表面刻下精美的图案。人生中的挫折与伤痛,同样在时光的雕琢下,化作内在的力量与智慧。每一次破碎都是重生的开始,每一次冲击都在锻造更坚韧的灵魂。
天空已然放晴。乌云之下,一缕亮光悄然显露,如同贝母散发的银色光彩。这一刻,我陷入恍惚,分不清自己是手持刻刀的贝雕人,还是承受雕琢的贝类。或许,施与受的界限本就无须刻意划分,我们既是雕琢者,也是被雕琢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