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时堂兄洪清课提到一本和祖父有关的新书《厦大建筑：流淌的故事》（简称《厦大建筑》），当月底我参加讲座，有幸得到厦门大学出版社（高校图书代办站）林家坚副总经理赠送此书。生活恰似书名，故事如水流淌，人与书不期而遇，衍生了新的故事。

《厦大建筑》共46万多字，配有诸多照片，从“盖房子”说起，讲述厦门大学的“大楼”如何建造、命名，并叙述了与此相关的众多人物逸事。开卷有益，看厦大校园从荒废的演武场逐渐成长为今天依山傍海的“中国最美大学”，我不由得深深敬佩前辈们的努力奋斗。

我父亲童华联的生父、我的陈家祖父陈延庭属于“盖房子”的那批人。书中收录了陈延庭撰写的《抗战前厦大建筑史》，内容节选自他的一篇长文《厦门大学建筑史》。陈延庭是福建同安人，原名陈庆，字延庭，以字行。作为陈嘉庚教育公益事业的襄助者，陈延庭不仅在厦门大学、集美学村、同安等地“盖房子”，而且积极从教，著述颇丰。如今后人可从种种建筑、书籍文章里屡屡发现他的足迹。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探索往昔教育如何“树人”、前辈如何成长，这是有趣的教育学研究。

中西合璧的教育为祖父这辈人的成长奠定基础。陈延庭幼时受私塾教育，后来进入泉州泉郡中学堂学习。1907年清朝帝师陈宝琛在福州创办“福建优级师范学堂”，福建师范大学肇始于此。同年陈延庭考入福建优级师范学堂“理化选科”，“1909年，作为师资培训，再学史地专科”，1910年毕业，被授予举人。陈宝琛注重“崇实学以励人才”，既重视拓宽学生的知识面、中文和外文并举，也强调学习自然科学知识、培养实用技能。福建优级师范学堂的教育为陈延庭打下了扎实的知识基础。他一生葆有学习研究的广泛兴趣，著述包括《厦门大学建筑史》《厦门语系研究》《认识台湾》《集美学校前三十年史》等，涉及建筑、教育、语言、地理、历史等领域。

世事变迁、因缘际会，祖父这辈人在跌宕的生活里锤炼担当任事的能力。毕业后，陈延庭曾在厦门竞存小学、厦门中学堂任教。1911年，经同盟会在厦门的一位负责人王振邦介绍，陈延庭在厦门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后，漳州等地局势纷乱，“汀漳龙道尹、漳州知府、龙溪县令逃逸，陈庆奉派带民军前往保护地方秩序，光复了一府七县”。陈延庭与同学不改初衷，自此投身教育事业，力图先改革泉郡中学堂。但当地旧势力仍在，这次教育改革未能奏效。1916年，他与陈昌侯、曾焕濬等同学、同事创办“泉州私立中学校”（现泉州第六中学）。后来陈嘉庚资助办学，曾任该校董事长。

1918年，陈延庭应邀受聘加入集美学校，成为“首任女子学校校长兼办通俗教育事务”。他常身兼数职，任集美科学馆馆长20多年，还曾担任教育推广部主任、图书馆馆长、校董等职务。1921年春，陈延庭设计并主持建造集美科学馆（现集美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教学办公楼），第二年该馆建成投入使用。画家黄永玉曾在集美中学学习，他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写道：陈延庭“什么都教，英文、国文、动物、植物、数学、物理、化学，‘水产航海’的德文他也教”。

1919年起，陈嘉庚倾力筹办厦门大学。1921年陈延庭任厦大庶务主任，被聘为厦大建筑部主任。1921—1925年厦大建设期间，陈延庭与陈嘉庚保持密切沟通，主持规划、设计、绘图、备料、施工等事宜，还要应对厦大选址时突发的无理诉讼。《厦大建筑》提到，陈嘉庚于1923年致陈延庭的信中嘱托：“厦大关系我国之前途至大，他日国家兴隆，冀居首功之位。而目下辛苦经营，负此重任别无他人，唯林校长与宗兄及弟三人耳。弟远处南洋，林君或尚细心，若专负此责者，宗兄务克承认，毅力勇为，可进尺而不可退寸。勉之，勉之。”

1925年厦大建筑完工，建成群贤楼群、生物学院、化学学院等10座大楼。陈嘉庚注重具有民族特性的建筑风格，坚持自主设计、自行购料和施工的原则。陈延庭则认真将陈嘉庚的建筑计划付诸实践。对于博学、笃行、兼爱3座大楼，陈延庭主持自行设计绘图；对于生物学院和化学学院等大楼，学校亦采纳了他的设计和建筑方式。《厦门大学建筑史》记载：“此期总结建筑部所做事项：（一）两次向政府请求拨出荒冢地，来建筑大学校舍的交涉；（二）迁移在这范围内所有的坟墓四万余个（包括湖南会馆的丛冢在内），逐一安葬于西山顶和乌里山外的西边村后地；（三）对控许姓对于祖坟的无理诉讼；（四）设计绘图、购料施工等均由我主持，校长批准，即予以施行，均不外求；（五）由各种劳动工人的智慧和努力，而完成其职责。”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8年日舰轰炸厦大，厦大建筑损失惨重。待到抗战胜利，“只剩下群贤楼群和博学楼可用”。面对心血被毁的惨状，陈延庭无比愤怒：“（日寇）以遂其兽性特意推毁高等文化基地的恶毒心肠，这种仇恨是永久不可忍的。”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我父亲恰好当天出生，他当即将我父亲取名为“俽”。

1950年，陈嘉庚准备扩建厦大校舍。他多次到同安陈家老宅，动员陈延庭协助厦大扩建工程。于是陈延庭再次受聘厦大建筑部主任。1951至1955年，扩建工程完成建南大礼堂等5座大楼以及学生、教职工的宿舍和住宅。2006年，“集美学村和厦门大学早期建筑”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来入选首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名录，集美科学馆、群贤楼群、芙蓉楼群和建南楼群名列其中。《厦门大学建筑史》记下一个生动的建筑细节：学生宿舍楼“芙蓉第一”“屋顶是用玻璃瓦筒，骑楼栏杆为绿葫芦节，红绿相映，颇觉美观。这种材料，本地素来不能生产，为了建筑上需要，我们特意到晋江磁灶社，给他们以样品，打成石膏模，定制10万个，该社逐成为闽南一种特殊的工业瓷厂”。

从加入同盟会、维护地方秩序，一直到推动普及教育、协办医院、建造集美学村和厦大建筑，陈延庭活跃于地方公共生活，襄助陈嘉庚的教育公益事业，在闽南教育史上留下独特的印记。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勉励前辈们“立德、立功、立言”，历经岁月沉淀，最终养成他们对待人生际遇平和而又坚韧的心态。1955年，陈延庭再次辞去厦大建筑部主任，回到同安老宅。他晚年勤于笔耕，撰写了《厦门大学建筑史》等文稿。“盖房子”的人写下自己的工作记录，亦是一段鲜活的历史。《厦大建筑》提到，他不曾和家人说起辞职的缘由。其实，志同道合一路走来，为了理想努力奋斗，亲手创造舒朗宏阔的校园，于东海之滨乐育英才，这足慰平生。

陈延庭从教数十载，培育了不少优秀学生，如蔡启瑞、陈式锐等。蔡启瑞任教厦门大学，为人以方正著称，他和陈延庭的长女陈金鸾喜结良缘。蔡启瑞少时曾因家贫辍学，陈延庭等师长劝说蔡母让蔡启瑞继续上学。1983年1月21日，陈延庭以95岁高龄安详离世。蔡启瑞则于病中撰写唁文：“栽成桃李千丛，深植细培，爱才美德最受学生敬仰；阅过图书万卷，博闻强记，钻研精神堪为后辈楷模!”

陈延庭共有16个子女。在艰苦的年代，有4个孩子因各种原因送了人家。我父亲来到童家，我的童家祖父童精赞（字辅元）和陈家祖父陈延庭是世交好友，曾一起协办同民医院马巷分诊所（现厦门市第五医院）。

读《厦大建筑》，才发觉许多未曾谋面的家族成员不约而同地从事教育事业，同辈中“在高校任教的教师就有16位”。这也是陈延庭留给后人的身教影响。

（作者单位：福建农林大学公共管理与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