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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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之海 历史之海 文化之海

——黄文山散文的三重海与交融之境

□郭志杰

黄文山半个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结集十多册,以自然散文、历史散文、文化散文为主。从表面上看,似乎这几类散文差异很大,但仔细分析,它们之间并不是彼此隔绝,面上的差异并不影响内里的呼应。

在山水纹理中打捞历史的真相。黄文山的散文是自然与历史的一种复合物,有着自然化的历史面貌,我们可以在自然散文中读出历史,在历史散文中品出自然。

他的散文《历史不忍细看》以对历史的反思与批判意识,构成与山水散文审美格调的巨大反差,令散文界瞩目而影响一时。在这本书中,历史仍以一种不动声色的逻辑,在一种别样的叙述中得以延续。这是一处打开古今视域的现场,浩大与细微交织其中,角力的纠葛千丝万缕,看似一种定性,实则有它的多面性与波动性,仍处在不稳定的磁场中,或许正是这些因素,成为黄文山执意要探究的一种缘由。

诗的功夫在诗外,历史的真相在史外,唯有站在历史的界面之外,少了一种倾向,就多了一种客观。它不像自然一样,呈现纯客观的形貌,这就形成历史不忍细看的缘由,但黄文山要弄清真相,逼得他不得不细看。他通过自己的目光,让历史不受时空限制,以纯粹的自然状态还原出来,让历史在不忍细看之中看出究竟。“在人的历史中寻求理由”,他旨在追求自然真实这一惯性的基础上,实现另一层面的历史真实。不论是在命运纠葛的蛛丝马迹里,还是在鼙鼓雷鸣的时空肌理里,他始终保持清醒的意识,看出了袁崇焕“如何败在自己狂傲不羁的性格上”、李广“被运气捉弄”之外的深层原因。他在打开自然扉页的同时,让五十多位人物进入其设置的历史会客厅对号入座。

历史是个时间的单位,诸如国家的历史、人文的历史等,都不如自然的历史古老,在人类还未诞生、文明还未出现之时,它就横卧在宇宙之中,唯独在自然的字典里写着沧海桑田四个字;因而人类之手,永远无法伸向那始无边际的源头,给我们一个清晰的答案;而人文的历史、国家的历史则须依附于自然之上,与自然处在叠加的共时性状态。或许,正是自然的亘古性、神秘性与丰富性吸引着黄文山不懈地投入。从《太姥山》里“满山的石头寂寞得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到《直立的水》里“展示的却是一条河流的全部内容”;从《背倚虎跳峡》里“将老子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的箴言演绎得淋漓尽致,到《密林中的海子》里“正静静地,平淡地,舒缓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他用自然的人格化丰富了这一想法,构成实现“天人合一”的一种途径。自然的人格化完全符合生生不息的历史逻辑,这一人格化所凝结的生命的因子,也成为让历史延续的活的元素。它的兴衰荣辱都立足于这一根基之上,甚至山水本身也撮合成历史的一种默契,间接或直接地参与了这一时空的构建。如作品《追寻光明而行》中,朱熹与蔡元定约定“互相在西山和云谷两山山头建台悬灯,夜夜相望”。灯光成为他俩探寻学问与真理的一种信号,自然无意中设置了这一超越时空的场景,让他俩从中得到启示,外在的光源带来了内在的通透。两座山也以人格化的形态,间接参与这一特定的现场的构建,成为缩小这一认识距离的重要标识。

在以往的创作中,黄文山是将这两类散文作为独立的主体来表述,各自的气质较为鲜明。当他的散文从自然的一端向历史作新的延伸,仍离不开自然之手的暗中扶携。能动的自然,足以作用于历史的各个角落:因为这是永远不会遗失或背弃的客观世界。他“把自然当作现实的神”,将其细腻的观察与审美体验,带入悠远的时空感受,而这一关连本身就是自然赋予的场域。因此,可以说自然本身也是万物纷争演绎的一部百科全书。他在《直立的水》中写道:“直立的水,将河水长途跋涉的坚忍和积蓄已久的热情,在一瞬间释放。”而历史散文《弯腰后的一击》写的则是“在严嵩面前弯腰了二十年的徐阶终于挺身给了他最后一击”。水的曲直并无是非之分,但人连弯腰都弯出了某种阴谋,当徐阶实施挺身一击的那一刻,或许是从水的能量释放的那一瞬间得到启示。

人对自然心生敬畏,还在于它所构成的永恒之力影响着人类以及历史。但人试图认识自身或超越自身,有时会无意识地从自然的躯体上寻找一个寄托,或是在历史的册页上获得一种感召。自然最弱小的力量都不容小觑,如同《通天岩记》中所写,“每位为岩石插细小的小树枝的人,当然也把自己当成了小树枝”。在自然的花名册上,有的物种则在无意识中用生命演绎着生动的民间故事,不同的山水有着不同的版本,有的独具特色的形貌天然地与历史事件相契合,看上去,似乎是为其量身定做的产物。“在现象的自然界有许多摹本”,如作品《东台的记忆》中记载叶成京(叶向高之子)从北京回返福清途中,暴病死在这处山岭。“叶向高几次路过这里,都要停下凭吊,十分悲痛”,福建官员为宽慰叶相,且取名“常思岭”。在黄文山的内心深处,对自然的虔诚与感恩也影响着其对遗存的综合判断,我们在他的历史体裁写作里看到自然的赋予,呈现的自然的鲜活状态。渗透在他文章骨髓里的那种本真的纯粹的质地不会轻易丧失。他的历史性散文有着十分清晰的自然的质地,山水草木不仅在空间格局,也在时间层面上给他带来深远的濡染。

只要在时空中构成延续的形态,历史就有机会发生了。自然、生命或历史带来的一切活动就是这形态的表征。他将从自然中陶冶出的最宝贵的元素——真实,带入对古代历史的审视,也可以说,自然影响着人,也左右着人对历史的综合判断。正是这一从容与自信,让他在历史的河流里上下扑腾,游刃有余,从中挖掘出越来越鲜活的内容,甚至形成超越时空的洞见:自然从不忌讳自身的真实,即使弱小也包容其存在的独立价值。黄文山的自然散文创作为其历史散文创作提供了价值取向与精神铺垫。

自然有自然的文化,历史有历史的文化,只要我们所指涉的山水注入了人文元素,就必然与之发生关联,形成文化的转化。在这类散文中,自然空间、历史空间与文化空间所设定的地理位置并不存在清晰的界线,它们在相互的交缠、碰撞中渐渐呈现出不同的文化底色。这是地域的自然风貌与历史沿革的综合体现,黄文山新近出版与发表的众多作品突显了这一特质。如《汀州写意》中用革命濡染出的红色文化、《泉港色彩》中用火烧就的古厝文化、《相看政和》中用时光品茗的茶文化。但他创作更多的仍是围绕于身边的文化——闽都文化,因为这一文化已成为他生命的一种担当,旨在让古老的闽都文化焕发出“新的万千葱茏”。

自然改造人、濡染人,同时也改造黄文山的散文,让他的散文保留一块净土,因为他“钻进自然与精神的深处,于是它很可以独立自在了”,正如他的文章所言,“再古老的桥在溪水面前也还是孩子呀”。同样,历史涵盖于自然之内,也应有足够勇气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世上几乎所有的神秘与不解,都可在它的躯体上找到谜底。文化是自然与历史共同繁衍孕育的孩子,自然之海与历史之海的交汇造就了文化之海,足以将他的散文推涌成高擎于岁月之上的一束束浪花。

终须大海作波涛。当“那一种不移的守望精神”锚泊其中,当浪潮涌起“直立的水”撑起无边的蔚蓝,当“导演出万千气象”积攒成一种海量,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他交给自然之海、历史之海、文化之海去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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