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江的长篇小说《黄金海岸》是近年来福建文学的最重大收获之一。小说上卷《潮生万物》取法《三国演义》之“三线交织”结构,下卷《阴阳守望》则向《水浒传》的扇形结构致敬。小说着眼现代——故事从20世纪50年代直到当下,丰沛的笔墨直泻而下,写出闽东滨海的沧桑巨变。
《黄金海岸》的气势是雄浑的。小说如汪洋奔流,惊涛翻涌,彰显着恣肆的“海性”。但又是对乡土情深义重的,凸显温厚的“地性”——小说是怀旧的歌行,是对往事的打捞,给故乡一个文学的形状,所以封页的题词写道:“有史诗的故乡,永不消亡”。兼得海陆之性,这是小说的气质。而这一气质,又与李师江自幼生活的滩涂何其类似。
闽东之地临海,滩涂地貌分布甚广。滩涂在地貌学上被称为潮间带,其存在形态受制于潮汐节律,涨潮时为海水淹没,成为海洋的一部分;落潮时,又重新与陆地相接。滩涂作为陆地和海洋的过渡地带,具有“陆海二重性”。所以,李师江不仅是将滩涂写进小说,更是将小说写成滩涂。他将自身的生活经验转化为一种文学资源,《黄金海岸》是这位写作者献给故乡的最好礼物。
但李师江还有更远大的抱负。
滩涂是海洋和陆地的“中间状态”,也是陆地和海洋的“双重边缘”,因而被长期忽略。“滩涂,这是一块没有被人浓墨重彩书写过的文学地理,正是我心目中寻找的新大陆。”(《黄金海岸·后记》)所以,他用一己之力,将滩涂拉回当代文学的地理版图。
李师江写滩涂,还基于一种文学伦理自觉。《黄金海岸》是“一部滨海城市的发展史和滩涂的消亡史”。小说标题早已暗含玄机。在古希腊人的观念里,世界的发展是逆线性的,历史的起源阶段被称为“黄金时代”,也就是最好的时代,但同时也是逝去的年代。“黄金海岸”这一命名正暗含着消逝、告别、怀旧和感伤的情愫。当工业化的触角伸入临海滩涂,“不仅让人感慨人进海退的速度”。滩涂成为高速发展的代价,成为宏大叙事里的微弱的悲哀。李师江是为这些声线虚弱的悲哀发声,“小说家的使命就是要在现有的世界结论里出走,进而寻找到另一个隐秘的、沉默的、被遗忘的区域”(评论家谢有顺语),所以,李师江的写作是深嵌着文学担当的,是值得我们致敬的。
李师江用文学的笔杆,对往事进行打捞和濯洗,赋予消逝的滩涂以文学的肉身和神魂。
何为滩涂的肉身?小说以滩涂为原点,串联沿岸增坂、碗屿、麒麟埕等村落的人世兴替,仅主要人物便多达二十多个,历史在人物的冲冠一怒或莞尔中蜿蜒流经,爱恨情仇形成复调,重章叠唱,使小说成为一台众声喧哗的大戏。何谓滩涂的神魂?小说开头就写,“滨海方圆,神光笼罩……人附神魄,神借人身,人即是神,神说人语,人界神界命运交融”。李师江将现实玄幻化、玄幻现实化,沟通了人神两界,在闽东滩涂上构筑起神话王国。滩涂上,人和神之间没有坚硬的界限,“有异人死后。则建庙供奉,感念功绩,拜为将军”,李兆文死后成为护佑一方海疆的镇海将军,陈可法的妻子“画中人”死于引产,游魂颇能体谅孕育之苦,成了远近闻名的佑子观音。人界神界,实乃处于同一的状态。借助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李师江打造了一个精神意义上的“滩涂”,它是一个民俗信仰的世界,不是作为迷信被批判,而是作为一种精神资源被正视和书写。
可见,李师江无意将滩涂视作简单的自然景观,而是为其打造了一套象征体系。
要读解滩涂的复杂性,就需要充分理解滩涂人物的个性。滩涂消亡了,但滩涂上的人群仍生生不息。他们携带着在滩涂上生长和丰盈的血肉与灵魂,丰富了当代文学的人物长廊。李师海是小说的主人公,他从无业的退伍军人成长为养殖大王,靠的是博大的心和不服输的劲,“他喜欢大的事物,喜欢不可企及,喜欢梦想,喜欢充满挑战”。他的性格与滩涂的生命质地何其相似。受限于潮涨潮落的节律,在滩涂上开垦的难度极大,因而滩涂是原始的,具有未经破坏的、纯粹而旺盛的自然生命力:“环西陂塘的滩涂,潮涨潮落,鱼蟹生生不绝。”
在李师海的身上,可以看见世界文学长廊里那些劈波斩浪的船长的影子,体现出进取的外向的海洋精神。然而,他又对滩涂有着超乎寻常的眷恋,“他的魂都在滩涂里了”。这是千百年来,中国人对土地自发的亲近,他的身上又呈现出温存的内敛的土地精神。李师海的形象,兼具了“海陆二重性”,正对应了滩涂的气质。
小说书写的是海陆文明的“中间地带”,而这恰好是现代世界发展的产物。陆地文明和海洋文明在全球化加速的大背景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海陆文明的互渗必然催生出兼容海陆特质的新型文明。在这个意义上,滩涂是现代世界一体化的缩影,滩涂的文学形构正是与全球化息息相关的,而这正是“潮间带文学”的未来所在。
我们理应对李师江、对“潮间带文学”怀有更多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