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八闽大地，田畴渐歇，却并未沉寂。在漳浦台创园的温室大棚里，蝴蝶兰花开正盛；在仙游台创园，台湾甜柿迎来大丰收，正在加紧打包发往各地；在清流、漳平等地，台农引种樱花、果蔬、花卉等特色产业，与乡村旅游、农事体验一道，串联起冬日里的乡村经济。
农业是两岸交流不可或缺的篇章。《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支持福建探索海峡两岸融合发展新路建设两岸融合发展示范区的意见》明确提出，促进台湾农渔业和中小企业在闽发展；鼓励台湾农渔民参与福建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参与乡村振兴；加大台湾农民创业园建设支持力度，建设海峡两岸乡村振兴合作基地及国家现代农渔业优质平台。一系列政策举措，为台胞台企在闽深耕农业、扎根发展，进一步夯实制度基础、拓展实践空间。
闽台农业有何历史渊源？政策如何在田间地头落地？两岸农业为何能够在福建持续深化融合？近日，福建日报社与闽台历史文化研究院联合推出高端访谈节目《闽台会客厅》，邀请福建农林大学校长、博士生导师兰思仁，台湾大学博士、台湾明道大学原教授钟仁彬，以及台胞代表、仙游台创园福建好事多生态农业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陈勇舜，共话闽台农业交流的历史脉络、现实路径与未来方向。
从“田间”到“校园”的薪火传承
闽台农业交流，由来已久。
早在清朝，不少台湾农产品被选作贡品送至京城供皇帝享用，其中不得不提的是台湾西瓜进贡的故事。台湾西瓜因成熟早、甜度高，深受宫廷喜爱。即便乾隆年间朝廷下令停止各地果品进贡，台湾西瓜仍被“破例放行”。福建官员护送西瓜进京，同时将西瓜种子带回台湾继续种植，一来一往间，作物成为天然的纽带。
“将西瓜引种至台湾，就是看中台湾南部地区的水热条件，这里气候温暖、阳光充足，西瓜自然好吃。”兰思仁说，不仅如此，明清时期，福建沿海民众渡海赴台垦殖，把水稻、甘蔗、果蔬等作物品种以及成熟的农耕技术也带了过去，“作物随人而行，技术因地而兴，台湾农业由此逐步摆脱刀耕火种，形成较为完整的农耕体系”。
这种“以地利促品质、以交流促改良”的路径，贯穿了闽台农业发展的早期阶段。近现代以来，这种联系并未中断。
台湾光复后，福建农林大学前身福建协和大学农科和福建省立农学院的首届427名毕业生中就有180多名跨海赴台，全面接管了台湾农业领域重要的机构和岗位。如曾任台湾省农业试验所所长的万雄，指导育成45种作物，对农业的试验及推广应用影响深远；被称为“台茶之父”的吴振铎曾担任台湾省农业试验所平镇茶叶分所技正、所长，台湾省茶叶改良场首任场长；曾任台湾中兴大学校长的贡谷绅为台湾农业教育、科学研究和两岸教育科技交流作出很大贡献，被称为“台湾早年农业教育界柱石”……这些专家学者为台湾农业腾飞和两岸交流合作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并培养了台湾最早一批现代农业人才。
钟仁彬正是这一学术谱系中的一员。他回忆道，台湾早期农业教育中，不少专业教授均来自大陆。最令钟仁彬印象深刻的是马溯轩教授，他是研究植物繁殖的，做了9年的台湾大学园艺系系主任。“我上台湾大学的时候，他已经83岁了，每天穿着体面‘有范儿’，总是第一个出现在实验室里。”钟仁彬说，这些大陆老师严谨治学、躬耕田间的风范，深深影响一批批台湾农业学子。
“25年前，原福建农业大学和原福建林学院合并组建福建农林大学，这是习近平总书记亲自推动的。”兰思仁说，今年9月20日，习近平总书记给福建农林大学全体师生回信，勉励大家要深耕“三农”，发挥特色优势，努力培养更多高素质农林人才，把更多好技术送到田间地头。
“福建农林大学作为最早一批可以招收台湾大专生的高校之一，已累计培养近600名台湾毕业生。正是这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使闽台农业在历史长河中始终保持着同源共生的脉络。”兰思仁说。
从“实验区”到“台创园”的实践探索
“看到这满园的蝴蝶兰了吗，漂亮吗？”访谈前夕，兰思仁和钟仁彬不约而同地给漳浦台创园的台农黄瑞宝打视频电话，黄瑞宝骄傲地介绍着温室大棚里的蝴蝶兰。
黄瑞宝早年在台湾从事蝴蝶兰种植，是业内公认的行家。2007年前后，面对岛内市场容量有限、设施条件不足等现实，他将目光投向了大陆。但是在他心中，仍有顾虑。
“当时漳浦台创园采取‘先建设施、再引入企业’的模式，为黄瑞宝提供了温室大棚等基础条件，让企业可‘拎包入驻’。”兰思仁说，这大幅降低了前期投入成本，坚定了黄瑞宝前来大陆投资的信心。如今，黄瑞宝在大陆专注于蝴蝶兰新品种研发，产品不仅畅销大陆，更成为漳浦台创园的一张“金名片”。
在台创园，除了“保姆式”服务，政府对科研创新的支持也同样给力。“公司目前已获得关于蝴蝶兰新品种保护的146个专利授权。”黄瑞宝介绍道，“根据相关政策规定，这些新品种授权均可申请专项奖励资金，单项奖励金额度从数万元至十余万元不等，部分优质品种还可获得额外嘉奖。”
黄瑞宝的故事，是众多跨海来闽投资兴农、成就自我的台商台农的缩影。随着20世纪80年代两岸逐步恢复交流交往，农业成为最早启动交流、合作最为活跃的领域之一，福建因地缘相近、语言相通、气候相似，成为台农登“陆”的首选地。
“在解决台农对交通、农业用电等方面的需求时，大陆的投资环境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改善。”兰思仁说，1997年福建率先设立福州、漳州两个“海峡两岸农业合作实验区”，通过集中解决农业发展中长期存在的路网、水利、供电等问题，为台资农业项目提供系统性支撑，“自实验区设立以来至2005年底，福建累计引进台资农业项目1200多个，总投资超过17亿美元，涵盖果蔬、花卉、茶叶、畜禽、水产等多个领域”。
在此基础上，实验区扩大至全省，建立了“海峡两岸（福建）农业合作试验区”，台湾农民创业园也因此应运而生。2006年，我省率先设立漳浦台创园，之后漳平、仙游、清流、福清、惠安台创园先后设立。今年10月，国台办批准我省南靖、同安、平潭、邵武、霞浦、永春、上杭、东山8个县（市、区）新设台创园。截至目前，我省已设立14个台湾农民创业园，数量位居大陆各省市首位。
“台创园在实际运作中，承担了‘翻译器’和‘缓冲器’的角色。”钟仁彬坦言，大陆的用地红线、政策流程、沟通方式等，对台商来说并不熟悉，“但园区可以快速跟进，减少试错成本”。
陈勇舜经常参加台创园举办的农民培训、对接会等各类活动。他表示，台创园提供了贷款贴息、用电优惠、配套设施补贴等实实在在的政策优惠，让台农吃下“定心丸”，愿意深耕八闽发展农业。
从“单向输入”到“双向奔赴”的美好图景
冬日的暖阳下，仙游台创园内，陈勇舜种植的台湾甜柿进入了最后的采摘期。一颗颗橘红色的柿子挂在枝头，用剪刀摘下一颗送入口中，脆嫩多汁、香甜可口。“和普通柿子软绵的口感不同，台湾甜柿吃的就是这口脆劲，并且不会涩口。”陈勇舜介绍道。
“2000年左右，我父亲经朋友介绍来到福建考察，便种下了与福建的缘分。”陈勇舜回忆道，仙游的气候、土壤条件与台湾中南部高度相似，特别适合台湾甜柿生长，于是父亲决定留在仙游种甜柿，生意越做越红火。
看好大陆的发展市场，2016年陈勇舜也来到仙游，正式与父亲一起打理农场。他改变经营方针，走多元化农业开发路线，探索“旅游＋农业”的转型融合，催生乡村旅游新业态。陈勇舜说，前几年，靠天吃饭的问题比较突出，一旦遇上台风或者寒流，甜柿收成就大受影响，采摘、民宿等业态可以弥补种植业可能遭受的风险，“现在我还在学习电商知识，希望能进一步拓展销售渠道”。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台商台农选择扎根大陆？陈勇舜说，大陆辽阔的土地有适合各种作物生长的地理条件，完善的配套和政策支持让农业具备规模化、产业化发展的可能，“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大陆广阔的市场”。
“农业是典型的浅盘经济，产品等不得、放不起，台湾农业的市场本就应该在大陆。民进党当局只顾政治算计，一味‘脱中断链’，根本不顾台湾老百姓的死活，那台湾农产品的销路在哪里？”钟仁彬认为，闽台本就同根同源、同文同种，彼此在农业领域的交流与合作，不仅土亲人亲、沟通无碍，而且还能优势互补、相互促进。
事实正是如此。从作物品种到栽培技术，从科研体系到市场模式，闽台农业合作在长期互动中双向奔赴、越走越宽。
“台湾农业早期发展得比较快，大陆引进了不少台湾良种和技术。”兰思仁举例说，20世纪50年代、90年代，福建分别从台湾引进了“台糖134”“新台糖22”等甘蔗良种，后来成为福建乃至大陆大规模种植的新品。
如今，随着电商、冷链物流、品牌农业的发展，大陆新兴农业正在迅速崛起，经营模式持续创新，为两岸合作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兰思仁说，台湾的咖啡产业做得不错，但现在大陆云南的咖啡产业也不落人后，还计划在南京也建一个咖啡基地，将来还要组建咖啡学院；再以蝴蝶兰为例，早期蝴蝶兰品种都是从台湾引进，一年两季开花，随着新品种的不断培育，现在大陆的蝴蝶兰已经实现周年开花，一年四季人们随时都能看到蝴蝶兰盛开。“我相信，大陆的农业技术和农业发展方向，未来将会成为引领两岸农业交流的一大风向标。”
从一粒种子的跨海流转到一个产业的协同生长，从历史深处的同根同源到当下田间地头的同耕同荣，闽台农业的融合发展，将持续在福建这片土地上写下生动的实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