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海峡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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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乌丘屿距离莆田湄洲岛仅18海里,但台胞从乌丘屿到湄洲岛,仍需要长途跋涉,跑许多“冤枉路”。饱受分离之苦的高丹华一直在为两座岛屿的通航奔走呼吁——

灯塔家族“引航”两岸亲情路

□报业集团记者 卞军凯 陈汉儿

10月6日中秋节,高丹华(正左)、高亚美(正右)等乌丘灯塔家族后人在湄洲岛团圆,共庆佳节。 本报记者 张永定 摄

高丹华(右)幼时与父亲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聆听台胞高丹华讲述乌丘屿灯塔家族与莆田湄洲岛亲人的悲欢离合,于右任先生的这句诗一下子跳进了脑海里。高丹华的祖父母离世后,就葬在乌丘屿的海岸边,迎面朝着故乡湄洲岛的方向,墓碑上也醒目地刻着“湄洲”两个字。

乌丘屿,福建省湄洲湾出海口处的一座小岛,总面积1.2平方公里,现为金门县所辖,距莆田湄洲岛仅18海里。乌丘居民大多数是来自湄洲岛的渔民,两地血脉相连。1949年后,湄洲岛、乌丘屿分属海峡两岸所辖,渔民们再也难以越过那片他们曾经自由往来的海面,不少家庭离散,亲人分隔两地几十年。

高丹华的家族更有代表性。1874年,她的曾祖父从湄洲岛到乌丘屿,参与修建为船舶引航的乌丘灯塔。1875年灯塔亮灯后,高家成为乌丘屿三代守灯塔的灯塔家族,直到2001年她的父亲高金振作为最后一代守塔人退休。

尽管两座岛屿很近,但至今没有通航。从乌丘屿出发到湄洲岛,得先去台湾,再到金门,然后从厦门、莆田绕上一大圈,才能艰难走完这段路程。

今年12月,乌丘灯塔亮灯150周年。这些年,分隔于两岸的灯塔家族,努力冲破18海里的重重阻隔,为湄洲岛、乌丘屿两地乡亲的亲情之路“引航”。

“我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对湄洲岛有那么深的感情?”

今年64岁的高丹华,在乌丘屿出生、成长,后来到台湾工作。20世纪90年代末期,台湾当局要将乌丘屿作为核电站的核废料投放地,引起乌丘民众的强烈愤慨。

在这场保卫家乡的战斗中,高丹华冲锋在前,四处奔走呼吁,发挥自己的写作优势,通过报刊的“读者投书”积极陈情,还写了大量的抗议文字材料,最终助力乌丘屿解决了当时的危机。

“当我再回顾这段往事,发现都是爸爸给的力量。”在高丹华的记忆里,封闭小岛上的童年生活,都在跟着父亲高金振看书,这才积累了文字功底。

“爸爸有很多本中国古典章回小说,比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等,我们反复看。现在还能记得一个场景,那是我四五岁时的一个晚上,月光很亮,爸爸带着我,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用湄洲岛的方言,教我念唐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直到多年后,高丹华才明白,月光曾给父亲留下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

高金振和哥哥高亚美都在乌丘屿出生,后来被父母送回湄洲岛私塾读书。当时,他们的父亲高瑞翁是乌丘灯塔的第二代守塔人。1949年10月4日夜,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12岁的高金振拉着14岁的哥哥,急切地想回乌丘屿与父母团圆。

“等春节后,把最后一本《幼学琼林》学完,我们再回去。”高亚美劝着弟弟。

看着远处闪烁的灯塔和星星点点的渔火,思亲心切的高金振趁着月色,一个人钻进了次日一早开往乌丘屿的渔船。

两天后的10月6日,中秋节,湄洲岛、乌丘屿两地突然进入军事对峙状态,彻底断绝了交通来往。皎洁的月光下,亲兄弟就此分别几十年。

高丹华小时候,祖母常常在夜里念叨着湄洲岛上“漂亮的女儿”“好学的儿子”,回忆妈祖巡游时的热闹场景,思念家族中的亲眷。

“奶奶是从湄洲岛来的,我能理解她想念家乡。可父亲几乎一辈子都在乌丘,为什么也总是朝着湄洲岛的方向发呆、出神?我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对湄洲岛有那么深的感情?”高丹华说。

2007年,身为乌丘灯塔最后一位守塔人的高金振溘然长逝。时光流逝,高丹华对父亲的思念愈加深厚。

“爸爸走了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的童年一无所知,对他牵挂的湄洲岛也一无所知。”高丹华说,“我得去看看。”

“伯伯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回来了’”

2012年9月,高丹华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迫不及待地寻找父亲的湄洲岛童年岁月。

“9月26日正式退休,9月28日就经过‘小三通’航线到了湄洲岛。刚刚踏上湄洲岛时,我自己没有带着什么感情的,纯粹是为了爸爸而来。”高丹华说。

然而,当她看到伯伯高亚美的第一眼,就感受到血脉亲情的神奇力量。“在伯伯身上,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爸爸的影子。伯伯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回来了’,说明他们一直记着我是高家的孩子,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回到故乡的。”回忆起这段十几年前的场景,高丹华又一次哽咽了。

这一次探亲,高丹华在湄洲岛住了十几天。相处之后,她对父亲、伯伯的兄弟情有了更深的了解。

高亚美和弟弟高金振一样热爱中国古典文学,今年虽已90岁高龄,但仍然能熟记《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书籍的一些章节内容。

“伯伯也爱读书,这一点和我爸爸很像。那次探亲结束后,我回到台湾买了一本繁体版《幼学琼林》寄给了伯伯,他收到后高兴了很长一阵子。”

1949年中秋节后,留在湄洲岛的高亚美失去了父母庇护,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后,他跟着亲戚一起捕鱼谋生,生活清苦的日子里,对父母、弟弟等乌丘屿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

高亚美颤颤巍巍地回忆,1995年前后的一个初夏,饱受思亲之苦的他,和几位亲戚包了一艘小帆船,驶往乌丘海域。因无法登岸,5人在海面上待了整整一夜,直至日出后,在乌丘屿岸边见到一位拾贝的妇女,她帮忙喊来了弟弟高金振。

晨曦下的海面,波平浪静。兄弟俩一个在岸上的山头,一个在海上的船头,在分离将近半个世纪后,远远地见了一面。此时,兄弟俩都已近花甲之年,两鬓斑白。在嗓音嘶哑的呼喊声里,遥遥相看泪眼。那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思念、眷恋,如同此刻天边的日光,越过山、刺破海,将二人笼罩。

此后,又经过十几年时间岁月蹉跎,兄弟俩才近距离见上了一面。

“我也是在守灯塔,守亲情的灯塔”

乌丘屿面积虽小,但战略位置很重要。

1874年兴建的乌丘灯塔,是台湾海峡北口的四大灯塔之一,在清末五口通商后曾作为国际贸易港口的重要指引,并为闽台两地的来往船舶提供关键的引航信息。

按照民间说法,以前从台湾来的船舶看到乌丘灯塔时,就意味着马上要投入大陆的怀抱了。

对于乌丘屿的民众而言,乌丘灯塔是离别和团圆的情感象征。看见灯塔,就能感觉到家的庇护;看不见灯塔了,才算真正离开乌丘。灯塔是乡愁,也是情感的慰藉。

后来,因两岸隔绝,又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乌丘灯塔不再承担引航任务,曾经“熄灯”一段时间。但高丹华作为灯塔家族的后代,仍然流淌着在海峡两岸亲情交流中“引航”的热血。

“2012年那次探亲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在湄洲岛属于这么大一个家族,有这么多亲人。我也渐渐理解了,几十年前,父亲虽然守灯塔收入微薄,但祖母仍要坚持接济湄洲岛的亲戚们,那是骨肉至亲啊。”

高丹华还发现湄洲岛有不少她的子侄辈年轻人,自己很高兴地当起了姑姑。“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台湾,对大陆的社交软件比较陌生,不会设置,侄子就会说‘姑姑我来帮你设置’。在大陆待的时间长了,移动支付金额不足,侄子会热情主动地说‘姑姑我先转给你’……”

今年中秋节前,高丹华本打算从金门回乌丘一趟,可在与伯伯高亚美视频通话后,马上改了行程,辗转奔赴湄洲岛。

“丹华,我老啦,你要回来看看我啊!”高亚美在视频通话时的一句嘱咐,让高丹华心头一揪:“他以前从不曾这样吩咐我。我知道他90岁了,怕等不起,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这一次相聚,高亚美虽然垂垂老矣,但回忆起与弟弟的童年,眼睛闪烁着光亮。“小时候最有趣的事,就是入私塾前,和弟弟在乌丘捉雀赶鸟。如果爬到灯塔上,甚至伸手就能触到盘旋的白鹭……”

过完中秋,高丹华又踏上了返回台湾的路途。尽管灯塔家族已经谢幕,但她作为后代,好像突然觉醒了:“感觉我也是在‘守灯塔’,守的是无形的灯塔、亲情的灯塔。”

“这句‘四海通行庆太平’是对通航的期盼”

在湄洲岛、乌丘屿两地之间,像灯塔家族一样亲人分离几十年的故事还有不少。

据莆田媒体报道,湄洲岛莲池村84岁的李瑞仁,小时候和父亲、3个哥哥住在乌丘屿。1949年,8岁的李瑞仁坐上一条渔船回湄洲岛求学,从此再也没能和乌丘屿的家人们见上一面,甚至音讯全无。直到1979年,李瑞仁收到一封辗转寄来的家书,才知道父亲1968年就已经去世了。因为台湾当局的阻隔,让老百姓连中国人传统的“生尽孝,死尽哀”都做不到。

彼时两岸隔绝,信件成了亲友间寄托思念的载体。擅长写作的高金振还常常为乌丘乡亲郑凤英代写书信,寄给湄洲岛的发小高金姐。

“家里珍藏的这10封信件,都是我母亲与发小郑凤英的友谊见证,母亲生前十分珍视。”湄洲岛高朱村的潘黎明感叹说,母亲高金姐在乌丘屿出生、长大,与父亲在湄洲岛成婚后,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乌丘屿。一封封漂洋过海辗转而来的书信,诉说着这对童年好友相隔不远却几十年难以相见的哀伤与无奈。

事实上,坚冰曾被打破过一次。

2002年,在隔绝了半个世纪之后,乌丘屿与湄洲岛首次实现直航,这是两地最方便、最快捷的交通方式。当时,55名乌丘屿乡亲搭乘金门“太武号”客轮回湄洲岛探亲,在岛上停留了4天。

高金振也曾搭着这趟客轮,急匆匆赶回湄洲岛,与哥哥高亚美在分别了50多年后,又一次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双手。可是,这短暂的停留时间,哪里够兄弟二人诉说从懵懂少年到白发老人的无尽思念!

当高金振以为这种直航将成为常态、与哥哥的相聚来日方长时,乌丘屿到湄洲岛的探亲客轮却成为绝响。

“爸爸临终前的最后两句话是,‘乌丘交通为什么这么不方便’‘乌丘灯塔为什么不发光’,这是他放不下的牵挂。”高丹华说。

2017年7月,高金振去世10周年后,乌丘灯塔终于“复灯”。可交通条件到如今依然相当艰苦,台胞从乌丘屿到湄洲岛,需要长途跋涉,绕上一大圈横跨台湾海峡的“冤枉路”。

联想起父亲去世前,曾让她挂在墙上的诗句“四海通行庆太平”,高丹华体会到那种急切的心情:“爸爸是盼着两座岛屿能通航。”

“我是乌丘的孩子,有责任发声。”高丹华说,虽在台湾生活多年,每每想起乌丘灯塔,仿佛就能感受到亲人的呼唤。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在不遗余力为乌丘奔走、呐喊,出版《发现乌坵屿》《看见乌坵灯塔》等书籍,希望让海峡两岸都懂得灯塔的故事、乌丘的往事、人民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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