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冬日暖阳,记者来到福州新区(长乐区)鹤上镇青桥村,循着隐约的酒香走进振龙金酿酒业的酒库,一万多坛地瓜烧整齐码放,蔚为壮观。长乐区地瓜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李祥正打开一坛地瓜烧的封泥,醇厚的酒香瞬间漫溢开来。
这酒香背后正是青桥村先辈陈振龙冒死引种番薯、陈氏家族七代人接力守护并推广这份土地馈赠的动人延续。
400多年前,陈振龙冒着生命危险跨越重洋带回的薯藤,在清代支撑起人口从7000万到4亿的爆炸式增长,并推动我国农业结构调整,让番薯成为重要粮食与经济作物。如今,福州乌石山公园先薯亭里的碑刻“引薯乎遥迢德臻妈祖,救民于饥馑功比神农”,与遍布神州的番薯田,共同见证着陈振龙“藤系苍生”的济世情怀。
忧国怀乡
冒死从吕宋引种番薯
为隔绝倭寇侵犯,明太祖于洪武四年(1371年)诏令滨海的百姓不得私自出海。长乐背山面海,山多地少,生活日趋困苦。据《长乐县志》记载,明代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长乐“大饥,贫民多抢谷”。
青桥村人陈振龙(1543年—1619年),自幼饱读诗书,20岁考中秀才,之后20多年始终考不中举人,终于在明万历十六年(1588年)45岁时弃儒经商,跟随商帮来到吕宋岛(今菲律宾)。当时,番薯已传入西班牙人殖民下的吕宋岛。
番薯原产于美洲,最初为印第安人所种植,在大航海时代被西方殖民者在“新大陆”发现并带回欧洲推广种植,还曾被哥伦布当作礼物献给西班牙女王。
福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魏德毓介绍,16世纪,贩奴船在美洲和非洲之间来回跑,用番薯当奴隶的食物。这样番薯就传到了西非沿海,然后慢慢普及到整个非洲。接着,番薯从大西洋传到印度洋,进入印度。16世纪上半叶,西班牙人把番薯带到南洋,就是马来群岛,先到了菲律宾的马尼拉和印度尼西亚的摩鹿加,然后从这些岛传到亚洲大陆的各个国家。
魏德毓说:“西班牙殖民者对番薯的管理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西班牙殖民者把番薯当作战略物资,在菲律宾严禁出口番薯;另一种说法则是不存在西班牙严禁出口番薯的明文或法律,主要是殖民者为了收集和利用殖民地的资源来获取利益。不可否认的是,西班牙殖民者严禁番薯出口。”
陈振龙常往返于福州与吕宋之间,见当地土著种植的薯,果实大如拳头,果皮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用,最重要的是产量很高,即使土地贫瘠也能栽种,陈振龙敏锐地认识到其具有很高的价值,若把其带回家乡,定能造褔万民,因而潜心学习种植之法,默默等待引种回乡的时机。
陈振龙第一次从当地人手中购得薯块装在箱篓之中,被海关人员没收并批评教育。第二次又暗地购买薯藤,编入一只藤篮,再次失败被罚款,还险遭牢狱之灾。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春,陈振龙又暗地斥巨资购买八尺薯藤,秘密装于竹筒之中,用绳子系于船舷浮在海水上,终于躲过殖民者关卡,经过七昼夜航行漂浮,于农历五月廿一日回到福州。
回国后,陈振龙便尝试以薯藤试种栽植,当年恰逢闽中大旱,野草无青,五谷歉收,陈振龙让其子陈经纶向福建巡抚金学曾呈报《献藤薯藤种法禀帖》,汇报其带回薯藤的经过及番薯的各种优点,金学曾称赞其义举,立即批示,为了民生大计,尽快试验栽种,等收成之时,如果真有成效,将番薯送来查验。陈振龙即在自家旁边的田地里开始尝试种植番薯。四个月后,启土开掘,番薯根茎成串相连,小的臂粗,大的甚至比拳头大。
陈经纶再上帖禀报,称番薯适合东西南圳种植,请通令闽中各地效法栽种,以裕民食。巡抚金学曾采纳建议,果然大获丰收,闽中饥荒得以缓解。
魏德毓说:“何乔远在1600年左右写的《闽书》里讲过,因为红薯种得很多,在泉州,一斤红薯不值一文钱,两斤就能吃饱了。于是老人小孩、走路的人和要饭的人都能吃上饭。番薯自此也改善了我国农作物结构,成为老百姓重要的食物之一。”
泽济天下
七代不辍推薯解荒灾
明清两代,番薯得以从福建至全国落地生根,离不开官民合力推广。
当时,众多贤臣良士为推广番薯种植不遗余力:福建巡抚金学曾首倡推广,著书《海外新传》记载番薯的传播脉络、生长特性与栽种要点,成为我国首部薯类种植专著;明代著名科学家、农学家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全面总结了番薯的种植技术和利用价值,以窖藏法破解薯种越冬难题,解决北方第二代薯种问题;闽县人翁若梅时任四川黔江县丞,从福建运来薯种及《金薯传习录》,挨家挨户说服植薯,缓解当地饥荒,还向四川盆地、云贵高原、两湖平原传播植薯……
而陈振龙及其子孙七代人更是接力推广植薯。他们虽出身布衣,却借世代经商的便利,长年奔波于大江南北,不计回报地推广植薯,终解国人“食不果腹”之困扰。
走进长乐区鹤上镇青桥村陈振龙故居,古朴简约的明代建筑承载了陈振龙及其子孙七代人“功在桑梓”的厚重故事,无不体现其“不求一家殷实富裕,但求苟利苍生”的敦厚笃实家风。
从陈振龙之子陈经纶到陈邦弼、陈以柱、陈世元,再到陈云、陈燮、陈树……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陈邦弼往返于赣浙经商时,见江西丘陵干旱少雨、不适宜种稻,百姓常食不果腹,便与其子陈以柱一同劝说农民种植番薯,还亲自辟地示范,使番薯迅速在长江流域扎根。陈以柱更在安徽的盐碱地与沙地试育苗种并获成功,大幅提升了长江流域的番薯产量,后来他赴苏鲁经商,又将番薯引入黄河流域。
国际郑和文化研究会高级研究员、中国郑和文化研究会理事陈星光介绍,其中最令人称道的是陈以柱之第三子陈世元。清乾隆初年,陈世元弃儒从商,在山东胶州古镇口经商,恰逢当地“旱涝蝗蝻,三年为灾”,粮食绝收,民不聊生。他便从福州招募有经验的农民远赴胶州试种番薯,并命其长子陈云携带薯种到胶州,张贴告示,免费赠种并传授技法,成功缓解当地饥荒。
“返乡后,陈世元将种薯经验编撰为《金薯传习录》。清乾隆五十年(1785年)春夏,河南大旱,时年已逾八旬的他主动请缨,携种苗与孙辈赶赴开封教种番薯。”陈星光说,因“教种有效”,陈世元被清廷授予举人头衔,成为我国历史上唯一因推广农作物而获此殊荣者。当年十月,陈世元积劳成疾逝世,乾隆帝闻讯叹息,赐“属甚急功”匾额嘉奖其赈灾之功。
在陈振龙故居,记者看到一组《起程赴豫》铜像作品,队伍最前头由人搀扶的老者便是陈世元,其携带的番薯种苗装满整整两个马车。该作品朴实、直观、真实再现了当年陈世元不顾年老体衰,毅然带孙携种赴河南博施济众的感人事迹。
“河南大旱后第二年,江浙一带遭遇干旱,乾隆帝谕旨‘上年已令豫省栽种,颇著成效,此亦备荒之一法’,于是令江浙大规模推广番薯。”长乐区鹤上镇文化站工作人员陈小燕介绍,当时乾隆帝三令五申敕令“广劝栽植”番薯,到处掀起“种薯热”。
一组数据体现了番薯引入中国后对国计民生的影响。著名历史学家夏鼐曾于1961年写的《略谈番薯和薯蓣》中指出:“我国人口,在西汉末年便已接近六千万,到明代极盛时仍只有六千万有零,清初以战乱有所减少,但是到乾隆六年(1741年),便达一万万四千余万,道光十五年(1835年)便增至四万万以上。这样的人口激增,虽然与版图的扩大、田地的开辟,及赋税的改变都有关系,但是与明朝晚年输入原产于美洲的番薯,恐关系更大。”
相较中国历史长河,陈氏子孙推薯的近200年不算很长,但其家族却是我国历史上唯一的农作物推广世家,加速了番薯的全国传播,间接推动了中国人口的大幅增长。
振兴乡村
农耕遗产焕发新生命力
400余年前,陈振龙冒死从吕宋带回番薯藤,在闽地贫瘠山野播下“救荒希望”;400余年后,这株藤衍生的产业动能、文化脉络与精神内核,在长乐大地上依然蓬勃生长,成为新一代人接续奋斗的精神坐标。
长乐与番薯的羁绊,从引种之初便刻入基因。沿海沙地、旱地及丘陵山地的地形,夏季充足的光照,再加上垄畦栽培的透水性优势,延续着陈振龙“适地适种”的智慧,让当地番薯以高出粉率成为优质原料。在此基础上,当地人创造性构建起果薯套种、薯蔬间作与轮作体系,既改善了脆弱生态,又为粮食安全筑起“隐形防线”,这套凝结生存智慧的耕作模式,最终让“福建长乐番薯种植系统”在2023年入选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昔日“救命薯”正式成为国家级农耕文明的载体。
如今,这份农业遗产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今年国庆中秋假期,恰逢番薯丰收季,长乐文岭镇站点的番薯集市人气爆棚,每天前来购买番薯的市民游客络绎不绝,单假期销售额便达到近3万元。
在文岭镇前董村,董锋渠、董枝辉两位堂兄弟循着陈振龙“敢为人先”的足迹,将传统农耕与现代产业深度融合。董锋渠2012年从海外归来,受陈振龙引种故事感召,顶着“不懂农业”的压力创办番薯合作社,一头扎进品种改良与种苗繁育事业。他主动对接福建省农科院、福建农林大学等,引入抗旱涝新品种与现代技术,不仅拿下优质紫色甘薯“福薯24”的授权,更将育苗年产值做到500万元,产品辐射浙江、上海等多地,让“小种苗”长成“大产业”。
董枝辉则在2019年回乡,以直播为媒介,在镜头前讲述陈振龙的故事,把番薯从田间地头推向更广阔的市场,更延伸出番薯粉、番薯糖等深加工链条,让“卖产品”升级为“传文化”。今年,其关联的文岭百薯园手工作坊长乐番薯糖,入选第六批长乐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让番薯深加工技艺获得官方认可与保护。
在鹤上镇青桥村——陈振龙故里,振龙金酿酒业则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番薯的价值。其主打产品“金酿番薯烧”,精选糖分充足的优质长乐番薯为原料,依托当地优质水源酿造,从源头保障“薯香酒甘醇”的品质,让番薯从“饱腹食材”变成“风味佳酿”,拓宽了长乐番薯的产业边界。
在产业之外,长乐番薯更完成了从“饱腹作物”到“精神符号”的蜕变。福州新区(长乐区)通过举办番薯文化活动、陈振龙引薯研讨会,让“爱国爱乡、敢为人先”的精神深入人心;投资修缮陈振龙故居与纪念馆,打造乡村文脉传承阵地;开发包含59道菜品的“长乐全薯宴”,以美食为桥传播地域文化;推动番薯研学活动走进校园,孩子们在垄畦间体验耕作、在故居里聆听陈氏家族七代推广番薯的坚守,让“先薯精神”在幼小心灵扎根。
如今,长乐番薯年种植面积已达3.3万亩,年产值超2亿元,这份成绩正是“先薯精神”在当代的生动注脚。从陈振龙手中的一株藤,到如今串联起种植、加工、文旅、教育的完整产业链,长乐番薯的故事从来不是单一的作物发展史,而是一部跨越400年的精神传承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