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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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信息与艺术之间的博弈

□石华鹏

时间制造了遗忘,时间也制造了记忆。史书抑或一切印刷物都可视作对流动时间的记忆。如今,庞大的计算机存储设备的出现,让时间有了另一种形态,它惊人的信息吞吐量和存储量几乎记录和还原了大部分时间。一切看似烟消云散,其实无不记录在案。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铺天盖地的信息和数据的生产、传播以及存储,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也正因为如此,文学创作迎来了它最大的敌人:海量的信息。

无论从小说写作的外部情形还是内部情形来看,写作即是信息与艺术之间的博弈。信息是肯定的,是叠加的,覆盖式的,片段式的,非叙事性的;而文学是模糊的,是完整独立的,是思考的,叙事性的。文学与信息之间形成了某种对立,小说和散文写作一定程度上变成了信息与艺术之间的博弈。哲学家韩炳哲说:“信息和想象是对立的力量。”密集的信息不仅没有解放想象力,相反压制了想象力,想象力更多时候来自信息的匮乏,而想象力是艺术产生的原始动力。另外,信息的丰富导致了信息的贬值(值得书写的信息在变少),信息的贬值又导致了经验的同质化,导致了叙事个性的消失。所以说,如何平衡信息与文学之间的博弈,如何将信息(可供写作的经验、素材或元故事)向艺术实现根本性的转化,则成为一部小说一篇散文是否成立的关键。

英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在谈到一部小说的失败情形时,说:“我以为小说之失败,不在于人物不够生动或深刻,而在于该小说无力教会我们如何去适应它的规则,无力就其本身的人物和现实为读者营造一种饥饿。”这里有两个关键词:规则、饥饿。在詹姆斯·伍德看来,一部小说的写作过程是制定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规则和艺术规则的过程。其次,小说的叙述过程包括了教会或引导读者去“适应”这一规则,让读者进入这一“规则”的逻辑系统之中。此外,还包括营造一种阅读饥饿感,即故事和人物的吸引力。无论规则的制定,还是饥饿感的营造,实际上都是对信息艺术化处理的过程。

如果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信息互联的数字时代与过去相比,对写作最大的改变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写作认识和写作意图的改变。在信息不够发达或者信息对人的影响没有今日这般强大时,写作对很多作家来说都是异常神圣和强大的,写作意味着一种改变现实的可能,比如改变某项政策、改变某类人的人生轨迹等等。但时至今日,写作再也难以从根本上改变现实,或者说写作的社会功用已经被时代的其他媒介征用,而写作“继续朝内转”(乔治·斯坦纳语),写作意味着认识自我、拯救自我的可能,如安妮·埃尔诺在一个访谈中所说:“一本书有助于改变个人生活,有助于打破忍受和压抑的孤独经历,使人们能够重新想象自己。”写作意图由过去的“改变现实的可能”到现在的“重新想象自己”,是时代留给小说艺术的新的责任和新的领地。

每个时代的人们都面临新的时代带给自己的美好和迷茫,对这些未曾有过的感受、复杂的精神问题发言,构成了某个时代小说写作的全部可能。我们不禁会问:信息互联的数字时代,给人们带来了哪些全新的、复杂的精神问题呢?给小说写作提供了哪些有待掘进之地呢?我们相信,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回答,不仅仅是思考和回答,还会催生写作的新方向和新创造。

一个重要的问题随之而来:严肃文学的未来之路在哪里?

当前的严肃文学,正处在一种转型之中,有一点不知所措。如此判断的依据是:严肃文学正在失去活力——读者阅读活力和作者创作活力,越来越小圈子化。

严肃文学遭遇麻烦的根源是,印刷时代过渡到了信息时代、数字时代以及自媒体时代。人类已经由文字中心过渡到了图片、视频中心,甚至即将出现的3D虚拟空间,即一时热门的元宇宙空间。

一方面,信息铺天盖地,世界变得越来越透明。另一方面,作家“想象力落后于花哨的极端现实(乔治·斯坦纳语)”,不说超越经典,就是征服读者的严肃文学写作,也变得日趋艰难。我们知道,该有一个新的转型和突围发生,该有一个新的文学生长出来,但是打破沉默的出路在哪里呢?现有的热闹的网络文学是严肃文学变革的方向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是什么呢?

波兰著名作家托卡尔丘克从未丧失对文学的信念,她一直在思考:我们今天该如何写作?她试图找到一些可能的方法来讲述全新的世界故事,比如:“如今是否有可能找到一个新型故事的基础”“有没有一个故事可以超越一个人沉默寡言的自我监狱”“我也梦想着有一种新的叙述者——一个‘第四人称’的叙述者”,等等。很显然,托卡尔丘克的思考是基于未来写作的方向和方法的。而这也正是我们需要的。

我们发现,这个时代里既有口碑又有读者缘的作品,是那种走在严肃小说和通俗小说的中间道路上的作品,它们既有通俗小说那种无法拒绝的阅读吸引力,又有严肃小说在人性勘探上的深度广度,比如美国的蒂芬·金、日本的东野圭吾以及中国的余华等,他们常销的长篇小说走的大致是这条路子。时间已经告诉我们,纯粹的严肃小说有口碑无读者缘,纯粹的通俗小说有读者缘无口碑,而这两者之间的“中间道路”,正是在口碑和读者缘上的双丰收。这种写作路数会成为今后小说变革的方向吗?当然,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寻找和处理这种“中间道路”,如何写出真正的好小说。

美国著名编剧詹姆斯·弗雷写过一本书叫《让劲爆小说飞起来》,我以为“劲爆”一词是否是我们在微信时代开辟严肃文学新疆域的有效“武器”呢。我愿意想象这种“劲爆”文学的基本元素:它有强大的吸引力,故事富有戏剧性;它触动读者的身心,感人或者令人愉悦;它道出人类社会重要的东西,或明或暗;它的表达简洁、准确和美。

这会是严肃文学的未来之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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