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
78910111213
14151617181920
21222324252627
282930
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下一篇

相遇——徐霞客与张燮

陈子铭

17世纪,两个最具眼光的中国人交集,预示了什么?

晚明,中国人的眼界和世界观发生着一系列调整。人们的想象力不断突破过去的界线,向大陆的深处和海洋伸展。与此呼应,两部地理著作《东西洋考》和《徐霞客游记》先后面世。这两部著作体例不同,但作为同一时代叙事,令人联想。作者张燮和徐霞客有三次交集,他们一个放眼海洋,一个内观大陆,收放之间,一个时代正在剧烈变化。

1628年,崇祯元年,张燮与徐霞客相遇了。

此时,张燮已经完成《东西洋考》,他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神奇的海洋世界,从漳州月港出发,有吕宋、麻剌加、真腊……四十几个国家、二十几条航线。此时,月港已经开洋60年。浩瀚的海洋、无畏的远行,一切令人兴奋。而徐霞客的旅行,也已经持续了整20年。山川名胜,逶迤而来。终于,他们相遇了,仿佛是上天安排。

这一年的四月初,徐霞客自北溪抵达霞城漳州。他看到西溪水经郡城南门而过,“势与西溪同浩荡”。在他的游记里,这条溪自南平而来,从海澄入海。

九龙江干流北溪与西溪支流绕城而过,奔流入海。这就是大航海时代的西方人说的漳州河。

这条河流经的山地,是在国际市场久负盛名的克拉克瓷的产地。河流流经的平原,是明代中国最好的纺织品生产基地,产品质量与吴中比美,在新旧大陆拥有广泛市场。下游出海口月港,海商云集,樯桅林立,是大明王朝唯一合法的商人出口贸易的口岸、中国东南沿海海洋贸易中心。

漳州,是徐霞客闽广行的一站,他于崇祯元年、三年(1630年)、六年(1633年),三下漳州,遍访名士。那些儒家正统熏陶出来的士大夫,生长在海边,见识过海洋贸易的巨大影响,就像一群被唤醒的人,思想通达,充满自信,坦然自称“东南之美”。

举人张燮是徐霞客要寻访的最重要的人,那是著名的学者、诗人,自号海滨逸史,黄宗羲称他“万历间作手”。他的才华,备受黄道周推崇。

在徐霞客脚丈山川大地时,张燮正面朝大海。在他的家乡,有数万航海人,他们海上冒险经历、卓远见识,令人称道,值得书写。而官府数十年来的管理,提供了极有价值的经验、数据。

崇祯元年,新帝登基。此时的漳州,还在她的繁荣时期,人口稠密,屋宇华丽,勾栏瓦肆,管弦歌吹。

徐霞客沿着九龙江北溪顺流而下。这是一条古老的商道,唐垂拱年间建漳州时,刺史陈元光派部将疏浚河道,北溪自此通行。但地形险峻,客货在华封对驳。这一年的四月初二,徐霞客抵达华封时,见北溪至此皆从石脊悬泻。他拿黄河三门集津与北溪对比,说黄河“汉唐挽漕迹尤存,未若华封,自古及今,竟无问津之时”。他想沿流而下,穷其险处,但当地人只知道翻山越岭,无人为其做水山向导。然而,自华封而下数十里,就是当时的世界海洋贸易枢纽月港。无数货物,自山区水陆接驳,一路前行,漂洋过海。这就是漳州地理,刚刚,还是山高水急,寸步难行;转眼,万里碧波,浩无边际。船行到有“八闽重镇”“三省通衢”之称的宋代江东桥时上岸,往东是江海交接,波涛翻涌;往西是漳州府城,千年古邑。

四月,遥远的马尼拉,贸易季节正要开启。来自阿卡普尔科的西班牙大帆船即将到达。而闽南商船,早在前一年的秋季,西北风起时,从月港航来。待东南风起,再度回航。北溪和西溪,此时正在两个档期的中间,徐霞客错过了最繁忙的水上时节。

今日若我们重走这条河流,数百年间,天地造化,人力为之,河流已经变得平坦、舒缓。当年在河道上奋力前行的商船,洪亮的号子,早已隐没在水汽中,只有水鸟在河面上觅食、飞翔。沙滩浅浅,两岸村舍井然。当年行船艰辛,了无踪迹。

那年的四月初四,徐霞客自北门入漳州城,并在雨中出南门,下夜船沿西溪上行往南靖寻访族叔徐日升。西溪,九龙江支流,大航海时代,丝与瓷的洪流,从两岸的工场出发,沿着这条河道直抵月港。在漳州滞留的这段时间,徐霞客拜访了张燮。

1630年和1633年,徐霞客又两次造访了漳州。短短六年间,三次造访,在他漫长的旅行中,这是一段令人惊讶的经历。

寻访张燮,是徐霞客必须完成的行程安排,类似的家世、胸怀、禀性,令他们惺惺相惜。而张燮生活的霞城,虽然偏居东南,也和徐霞客的江阴一样,曾是江南一部分。此时,这里货物交通,川流不息。那是漳州物质和文化的繁荣时期,风气已开,人才辈出,这里能寻到知音。

那是一段奇妙的时光,安静,清澈。两个放眼沧海大地的人,相遇了,他们在书中所描述的那个波澜壮阔、神奇瑰丽的世界,隐在背面,似乎与他们无关。你看到的,只是文人的友情。那些日子,他们彼此唱和,心有戚戚。

在漳州,徐霞客拜会名流。这些名流拥有很好的社会地位,知道他的故事,也许,还是他游记的最早听众。徐霞客放大了文人士大夫的心理空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淡然出世,忘情山水;远离亲友,告别乡土;行迹不定,道阻且长。他孑然独立的性格,和当时张燮的心境,在交集中接近。十二首唱和的诗歌,拨开萦绕在他们身上的时光面纱,恢复晚明文人的本来面目。

徐霞客与张夑的第一次相见,恰是张夑人生的至暗时刻。那时,他刚刚失去了他的四子——“文学圣童”张于垒,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十八岁,大好的年纪,书香世家的希望,张燮的心情惨痛不可名状。但是,那仍是一次值得珍视的遇见。

那一年,也是徐霞客母亲的八十大寿。徐母是个颇有见识、勤俭持家的女性,“性故好荻植,好纺织”。她支持儿子远游,不求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也没要他滞居故里,守家奉母。自己则“凌晨起,取纺车置篷下。豆实垂垂,机声轧轧,数十年如一日也”。徐霞客出则逐日记游,归则讲述于母。时人评“弘祖之奇,孺人成之”。为庆母寿,徐霞客请梁溪陈伯符、吴中张灵石作《秋圃晨机图》。并邀各地名士诗赋颂之。今天,那些文人题作,陈列在他江阴故居仰圣园的沿湖长廊和晴山堂前,董其昌、黄道周、高攀龙、陈继儒名列其间。许多漳州的好朋友为徐母献上贺诗。张燮也写了《徐霞客为其太君作秋圃晨机图诸名下属缀备矣入漳征言因而追志之》,“千山石髓归遗母,半壁岚光贮属儿。手泽只今残箧在,白鸠巢畔绿阴移”。

也是在这一年,张燮买下万石山的一块土地,决计移家。并把他的儿子于垒也葬于山中,父子相伴。山上云淡风轻,山下万家灯火。九龙江水一路向东,入海处漫天云霞。

张夑移家南岩,是与他们共同的朋友黄道周商议的结果。万古名山,佛风文韵,是个归处。南岩在漳州城南门外七里,闽西南水上通道九龙江和闽粤陆上通道在山下交汇。明代时寺庙连绵,有石狮、虎崆、罗汉、玉泉、普陀、紫云、日照七处,称内七首。石狮岩建于梁大同年间,先于漳州城。唐代高僧无隐住锡,大贤朱子登临,明代文人过往。松风明月,晨钟暮鼓,山下村舍井然,水仙花开。隔河对望,千年商埠,人烟辐辏。

徐霞客后两次到漳州时,张燮隐居南岩。张燮有《徐霞客入漳见访六道》相赠,徐霞客有《过霞城访绍和张先生归途赋谢三首》作答。张燮再做《徐霞客过漳,余为六绝句送之,别以三章见贻,勉和其一,聊以寄答》相赠。依依难舍,你可以想象,那是多么愉快的遇见。

徐霞客唱道:“伊人何事托蒹葭,鹤骨森寒鬓未华。云笈著成仙竹素,锦囊探出句烟霞……”世事沧桑,城郭依然。俗客逐尘鹿豖,那个放眼海外的人,已然看破世事,隐居深洞看瑶花。

张燮吟着:“霞客期汗漫,纵志采真游。腰绳无怯险,齿屐尽搜幽。归对寰中人,叙述风飕飕。侈徵黄绢词,少为斑衣留。”徐霞客诗中的霞城,是漳州府城的雅称,霞城霞客,冥冥之中,宛如前缘。

在漳州,他们有个共同的朋友黄道周,那是繁杂人世的君子之交。黄道周给皇帝的上疏中曾说:“雅尚高致,博学多通,足备顾问,则臣不如华亭布衣陈继儒、龙溪举人张燮。”徐霞客则评价黄道周“至人惟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字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

南岩松风云霭,乱花浅流,把山上山下,海内海外,化作云烟。而张燮只是淡淡地和徐霞客说着风流雅事,炉上泉水烧开时像蟹泡一样发出咕咕的声音,瓷杯中散发出淡淡茶香。这茶香,和马尼拉的,和巴达维亚的,也没什么两样。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几乎同龄人。张燮逝于1640年,徐霞客逝于1641年。他们的人生末梢,都有点凉淡,但相对于凋零的王朝,随之而至的战乱,他们是幸运的。而他们留下的著作,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400年后,又一个仲春。南岩的寺僧,按图索骥,寻找当年张夑隐居的位置,想造一个山房,怀想那段日子。此时,山中满目葱绿,斯人已杳。徐霞客和张夑长谈的情景,依稀可辨。

晚明是一个对山水和空间极为敏锐的时代,游学风潮和新地理意识呈现,新的风景不断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以探索和实践精神直接进入大自然,满腔热情地描绘它们。这种态势,实际上预示了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在改变。

随之改变的是人们记录世界的方式。传统文人的书写以借景抒情为主,风景是写意的、意象的、碎片化的,一般不描述大地理空间。晚明的士大夫开启了描绘客观自然与社会的先河。在作品中,我心和山水地理主客体之间发生调整。

当徐霞客走向漫漫长途时,成千上万闽南的商人正向海洋深处航去。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明人对海洋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接近我们这个时代,收藏于牛津大学的《雪尔登中国地图》,一改中国传统写意手法,直接采用西方的绘图技术。随着东西方航海力量在亚洲水域的交汇,文明的互鉴日益明显,首先是航海技术的改进。这种改进的背后,意味着中国人认知世界的方式正在改变。

这种改变在早期全球化背景下完成。人们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和掌握越来越纯熟。航海成为一种商业行为,而不仅仅是彰显大国威仪的方式。商业拓展和交通拓展相互作用,带来人口扩张和流动,海洋冒险要求人们对海洋的描述更加具体与准确。

当我们翻阅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张燮的《东西洋考》时,似乎已经感觉到那些最前沿思想的影响。在中国传统叙事脉络的交织中,地理描述从地方史志中独立出来,作者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观察,越过了诗意空间。此时,士大夫阶层中的一些人开始从现实主义精神走入了地理世界。而海洋,随着罗盘、比例尺运用,地图上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空间概念。

张燮在写完喧闹的海洋世界后,隐居南岩,似乎已完成心灵回归。在那里,他和徐霞客的交往,愈发纯粹。在传统的意象里,他走完人生最后阶段。

互联网时代赋予我们穿越时空的想象能力。我们看到,徐霞客与张燮透过那时代大潮、翻卷的书页,从他们的时代,正走进我们的时代。

人们以“游圣”之名表达对徐霞客的敬意。他转身投向山川大地曾是士大夫的心灵投影。今天,这个“旅行达人”诠释的跨时空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似乎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当我们重新点燃对海洋的热情时,张燮回到现实的视野,与外部世界交流的欲望、物质与精神的交集、文明的碰撞,激发我们对未来无穷的想象。

也许历史应该定格在张燮、徐霞客相对南岩的时光,山下风云变幻、红尘滚滚,而他们已经忘却了这一切。留给世人的,是两个孑然独立的晚明知识分子的印象。

版权所有 ©2023 福建日报 fjdaily.com 闽ICP备15008128号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