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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演武场上的世纪友邻

□陈文庆

南普陀山门外有平原一片,人道是晚明国姓演武场。南明永历九年(1655年)三月,郑成功在此构筑演武亭,操演水陆两师,那时南普陀还只是座普照院。鸦片战争时,厦门要塞唯一的防线设在了演武场。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10月30日,为了天朝最后一丝颜面,清廷在演武场隆重欢迎美国海军舰队。演武亭又亲历了南中国高等教育云程发轫,两所著名高等学府携手共同谱写了一曲华梵交融的百年弦歌。

南方之强

1919年5月,陈嘉庚先生启程回归故国,要在家乡厦门创办一所现代大学。新生的大学选址何处,颇费思量。陈嘉庚行装甫卸,躬亲遍勘厦岛各地,多未当意者。一日登览演武亭,游目骋怀,千帆竞发,不禁发思古之幽情。新生的大学最终落户在了演武场,这里“背山面海,坐北向南,风景秀美,地场广大”。

陈嘉庚有一恢宏而浪漫的愿景——“凡川走南洋欧美及本国东北洋轮船,出入厦门者概当由厦大门前经过”。来往各国船只,驶入厦门港第一眼所见将是这座美丽的海上学府。出入大厦之门必须经过厦大之门,厦大不只是大厦之门户,还将成为南中国学术精神新地标。陈嘉庚的眼界与识见,奠定了厦门大学此后百年发展基业。

《厦门大学校旨》向世人庄严宣告:“本大学之目的,在博集东西各国之学术及其精神,以研究一切现象之底蕴与功用;同时并阐发中国固有学艺之美质,使之融会贯通,成为一种最新最完善之文化。”创校者赋予这所新生大学的使命,在赓续中华传统文化命脉,在沟通东西方文化,融贯形成契合新时代发展的新文化。演武亭前的一湾鹭水,联通着南海万里波涛。各种新思想将在这里竞相奔涌,遨游海天。厦大是传统的,厦大是现代的,厦大是日新的。

陈嘉庚散尽家财,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创办大学。这种倾资办学、天下为公的精神,正是鲁迅笔下中华民族的脊梁。遥想国姓当年,运筹演武亭中,兵临金陵城下,不为一家一姓之安乐,而为天下苍生之福祉。陈嘉庚为厦大定下的“自强不息”校训,作为演武亭的匾额当再合适不过。

弦歌相会

在厦大声誉日隆的同时,演武亭迎来了另一位客人。1925年的夏天,一位青年法师带领一帮青年学僧,从安徽安庆买棹浮海南下,目的地是千里海山外的厦门南普陀。他们是受了南普陀住持会泉法师的邀请,要在五老峰下创办一所佛教高等学府。

轮船驶入厦门港,映入一行人眼帘的便是落成不久的厦大群贤楼群。会泉看到这位青年法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尚未而立却老成持重,待人接物张弛有度。这位青年法师就是佛教教育家常惺,曾创办安徽佛教学校,享誉教界。

常惺本来怀着先看看再说的心情,经过一番考察后,所有疑虑便都打消了,判定这里是一座理想办学道场。南普陀虽无恒产,却有着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位处商埠、毗邻大学、面向南洋,放眼全国大丛林,“对此欲倒东南倾”。会泉与常惺虽是初见,却一见如故,十分欣赏这位青年法师的风度与学识。常惺与会泉再度磋商,新生的学府定名为“闽南佛学院”(下简称“闽院”),同时草拟章程,发布了招生通告。

闽院出现世间,厦大无疑是一大助缘。厦大成立短短几年发展迅猛,很快赢得“南方学府”的美名。毗邻高等学府,这种全国独一无二的人文区位优势,是常惺决意创办闽院的一项重要考量。闽院成立典礼,特别邀请厦大校长林文庆参加,用意是为了两校以后融洽合作。作为友邻,林文庆欣然接受,躬临盛会以示祝贺。林文庆推崇孔教儒学,但主张三教同宗,可以互相融通。大会演讲中,林校长希望以闽院成立为契机,两校“可以彼此灌输知识,融洽感情”。后来,闽院学僧慈航法师创办马来西亚菩提学校,礼请林文庆担任董事,承续两校在演武亭的法缘。

事实很快证明常惺的眼界,厦大为闽院的日常教学提供了优质的师资,成为闽院平衡佛学与世学教育的重要依托。闽院学僧衣白法师后来回忆说:

学院分专修科和普通科两班,佛学由法师们担任,文学及其他学科则聘厦门大学的教授担任,孙伏园、丁山、罗莲舫、叶长青及一班老先生等都曾在初期的闽院教过国文。孙伏园是鲁迅介绍的,那时厦门大学正是最蓬勃的时代,北大的名教授,如鲁迅、林语堂、沈兼士、顾颉刚等都在厦大执教,厦大和闽院只隔一里,学术空气互相震荡,所以时常有教授们到闽院来讲演,自三民主义、西洋哲学、印度哲学、老庄思想无所不谈,就研究学问说,那是一个值得追忆的时期!

厦大先于闽院创办,闽院创办初期又是厦大国学研究崛起南方的时候,两校在彼此最高光的时刻相遇。厦大创立的历史使命在于为往圣继绝学、赓续中华传统文化命脉,借着“北学南下”的东风,国学研究院应运而生。1926年,北洋军阀内乱,北大教授避走南下,经由林语堂的联络,鲁迅、顾颉刚、沈兼士、容肇祖、丁山等名师纷纷移砚厦大。这些教授构成了厦大国学研究院的强大阵容,后来大都兼职闽南佛学院,担任国文、日文、中国哲学、外国哲学等课程的教授。

楼台近水月,闽院很得地利之便。两校切磋琢磨,“学术空气相互震荡”,这的确是闽院百年历史上很“值得追忆的时期”!

水月楼台

厦大以世间学问滋养闽院学僧,闽院也以无上妙法来回馈这位友邻。

厦大的佛学研究一开始就与国际汉学相接轨,闽院成立后又给厦大提供了良好内学氛围,可以说南强佛学一诞生就有着深厚的汉学与内学双重根基。1924年,西方汉学大师戴密微受聘厦门大学,担任佛教和梵文等多门课程教授,据谢和耐介绍,“他在那里开设形式极多的课程:法文、印度文明和佛教史、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文化关系史、亚洲史,他在与中国同事们的交往中也学到了许多知识”。戴密微还不定期举办佛学讲座,比如在1925年2月主讲了《初期佛教伦理观》。厦大国学院筹备时,戴密微作为委员曾参与起草了章程。

戴密微撒下南强佛学的种子,其中硕果是诞生了一位享誉西方汉学界的大师——林藜光。林为厦门本地人,早年就读厦大,1926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29年进入哈佛燕京学社从事研究工作,1933年赴法国留学。可惜天妒英才,1945年不幸离世,年仅四十三岁。戴密微很欣赏这位中国学生,尝誉之为“不剃圣僧”,他说:“林藜光厚积薄发,用了二十年时间,使中国拥有一位合格的专家,去振兴数世纪以来在中国已经衰败的佛学研究,何况该国比任何国家都更有责任将这一学科发扬光大。”太虚《林藜光君病逝法京》按语:“厦门以前只有石头,自从有一林藜光,厦门也有了学者了。”其人见重于当时有如此。

林藜光的学术成长,除了厦大的汉学环境外,也与闽院内学方面的熏染分不开。闽院课堂一直向厦大师生开放,成立初期,厦大哲学系教授陈定谟、学生林藜光、邵尔章等都来旁听常惺讲授《摄大乘论》。厦大还出了一位佛学大师虞愚,比林藜光晚几届入学。虞愚在1924年夏入读武昌佛学院,1929年考入厦大教育系。林、虞二人均在闽院承担世学方面的课程,太虚执掌闽院后,跟随其研究佛学。后来,因虞愚居中联络,厦大与闽院联系更为频繁密切,厦大教师多有到闽院兼职授课者。林藜光与虞愚是南强佛学的双璧。

常惺来厦门后,与戴密微、艾萼凤等厦大教授保持着良好私人交往,从他们口中了解到欧洲佛学研究的最新动态,这无疑扩大了常惺世界佛教的眼界。因闽院的关系,厦大是国内较早接触佛学教育的高等院校。1926年4月6日,常惺在厦大作佛学讲座,主题《唯识宗之人生观》。演讲面向学养有素的大学师生,常惺选题聚焦在人生观上,切入点是当时正盛的唯识学。这是有案可查的闽院法师第一次在厦大作佛法开示。

1926年秋,从南洋返程途中的太虚在厦门受到盛大欢迎。10月22日,应林文庆校长之邀,太虚偕闽院同仁参观厦门大学。一行人先共进茶点,后参观生物院等学院,最后在群贤大礼堂向厦大师生作题为《缘起性空之人生宇宙观》的佛学演讲,常惺记录,历时一个多小时。太虚讲演,开显的正是佛家特有的从缘起角度看待宇宙人生问题,据说“厦门学界对于佛教及僧众轻视的风气,始为之一变”。闽院成立后,与厦大往来频繁;僧俗互动,佛学与世学商榷融通,南中国学术呈现新气象。

在时代浪潮洗礼下,古老的佛教焕发出新的生机活力。新文化运动与佛教革新思潮交汇对接,佛学开始进入大学课堂。1922年4月14日,太虚应邀在武昌中华大学讲授印度哲学及新的唯识论。同年冬,熊十力进京在北大正式主讲佛教唯识学。受新资料与西学刺激,唯识学在近代呈现复兴浪潮;缁素进入大学讲授唯识,佛学与世学出现新融合。厦大得天时地利之便,很早就做了学术“顶流”。

近水楼台先得月,闽院与厦大这对世纪友邻,究竟谁是楼台,谁是水月,其实不一定分得清,倒是相映成趣,相互成就。

(作者单位:福建社会科学院历史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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