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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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新质

□石华鹏

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叙事的危机》一书中指出:自媒体时代、智能手机时代的叙事危机日益加剧,我们的讲述能力在枯萎。他给出的理由有两点,一是人们被信息与数据统治和裹挟,二是数据和信息高度饱和。“讲述失去其原有的力量,失去引力、神秘,甚至魔力。”韩炳哲称,我们生活在后叙事时代,虽然商业和消费的“故事化”情形随处可见,但真正的叙事和讲述却危机重重,“十到二十年来,文学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出版物如同洪水涌来,但精神是停滞的”。韩炳哲所谓的叙事和讲述主要指文学的叙事和讲述。

我们不禁会问:我们的讲述能力枯萎了吗?

当我们沉浸在韩炳哲的论述逻辑和富有激情的讲述里时,我们很难不被他征服,因为他道出了数字信息时代的某种理论真相——信息过剩与艺术讲述“水火难容”;但是当我们环视我们身边那些真挚的写作者时,分明看到的是,那种富有活力和力量的讲述依然旺盛,只不过他们站在网络聚光灯的背后,存在而不被大众注目,比如:英国的黛西·约翰逊,美国的托·皮尔斯,中国的韩东、张惠雯、高屿乔等。

或许,信息的充沛会催生另一种强劲的想象力和洞察力。充沛的信息的确导致经验的贬值,值得讲述的经验在变少,但面对见怪不怪的读者,会促成写作者将写作心思由故事的偶然性向必然性转变,而这种转变正是写作的本质之一。用充沛而真实的信息和材料去虚构,我们会得到一个更本质、更真实的文学世界。在这方面,英国“90后”小说家黛西·约翰逊用她的《沼泽》《姐妹》等作品阐释了在充沛信息现实面前写出想象力和洞察力兼具的小说的可能。

我们的讲述能力并没有枯萎,只是我们的文学观念和写作策略遇到了新的时代所设置的新障碍。比如:文学的刺激度和有效性在降低——“短平快”的视听数字(如短剧、短视频等)和通俗故事正在挤压严肃文学的生存空间;文学的现实责任受到质疑——自媒体对现实生活的直接、粗暴的“干预”以及有图有真相的网络信息传播和事实曝光,是否替代了文学的揭露和批判功用?文学所记录和塑造的艺术真实陷入自我怀疑中——这个时代放纵的信息和数据提供给我们的感觉真假难辨时,人们一次次发出“生活比文学精彩”的感叹,文学的真实感变得模糊不定……

美国评论家乔治·斯坦纳说:“在技术变化的背后,存在着形而上的变化。”传播媒介的变化,不仅会改变我们的认知习惯,还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内容,文学当然逃不出这种“吐故纳新”的改变。事实已经证明,在人类传播媒介的几次革新中,古老的文学都遭遇过时代障碍,也克服过时代障碍,迎来自己在文体和叙事边界上新的蜕变。从书籍印刷时代(18世纪—19世纪)到廉价报纸时代(19世纪—20世纪初)再到电视电影盛行的电子传播时代(20世纪中叶),文学在表达领地、读者数量、美学特质、传播方式上一次次遭遇困境,一次次成功突围。直到今日,我们正在经历的互联网自媒体时代,文学再一次遭遇挑战:信息似雪崩和洪水一样袭来,似乎将淹没每一位写作者,“作家的想象力落后于极端的现实”(乔治·斯坦纳语),真正的写作危机重重。

当然,每一次危机背后都暗藏着新的方向和可能。我们可以看到,文学的新质(新的内容和质地)已经出现,它至少包含了以下三方面。

新的写作领地出现。大致包括:人类与技术之间的关系,人工智能、基因编辑、克隆仿生等带来的技术焦虑和伦理难题。《糖果屋》《诅咒兔》等一些探讨人类与技术之间关系的小说已经陆续出现并广受关注;“城乡游民”的两个梦:乡村梦和城市梦。城市化进程加剧,促使更多的人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成为“城乡游民”,“城乡游民”的生活,是文学涉足的全新的广阔天地,有些小说在城市和乡村两地舞台上展开,表现两地“游民”的精神世界,比如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等;倦怠社会的个人遭遇与自我拯救,文学新人高屿乔的《比克的鞭炮》《标记》均为此类佳作;爱情和婚姻的某种新形态。与AI恋爱成为一些人的情感尝试,尽管理性告诉他们人工智能的数字算法会迎合他们的情感需求,但非理性的情感沉浸还是让他们感受到了爱情的安慰。毫无疑问,这是正在发生的这个时代的情感故事,它的未知性和可塑性将是对小说的最大吸引。美国小说家托·皮尔斯的《总裁太空人》就是一次成功写作。

新的美学倾向出现。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放大了通俗文学和通俗文化的娱乐和消费效应,资本与大数据“合谋”的精准计算与推送,让更多的人沉迷其间不可自拔,与“累人”的严肃文学相比,通俗文学和通俗文化满足了人“追求舒服、快乐”的本性。由此,严肃文学的关注度下降,读者流失加剧;由此,今日读者的神经接受能力和对视听影响的忍耐性,已经被各种信息和通俗文学磨炼得如钢板一样硬厚。在这样的时代面前,严肃文学启动应时而变的自我生存能力,让自己明白需有强大的阅读吸引力和对读者的刺激力;让自己明白需具备深邃的艺术思考力,重回“智慧是叙事性的真理”(本雅明语)现场,让写作充满智慧;让自己明白语言要保持永久的新鲜与活力……于是,新的美学倾向在这个时代的写作中悄然出现:风格上,由叙事的繁复走向轻逸,叙事节奏和速度令人舒服;具有轻逸之美。由包罗万象走向片面深刻,虚构的部分在减少;内容上,向内转向,用高难度的技巧吸引读者的注意,追求深刻,由强烈的社会性走向个人性,回到“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本雅明语),在不可言说的地方言说。在这种新的美学倾向方面,韩东和张惠雯近几年的小说堪称典范,叙事的轻逸和诗性,强大的阅读吸引力,小说充满智慧,具有艺术的迷幻感……具备了对互联网时代的读者产生一种新的体验和吸引的能力。

新的文学媒介的出现。我们已经出现了一些较为成熟的文学数字传播平台和头部网站,纸质文学报刊与电子报刊并行出版,但自媒体时代文学的传播终端,依然是大众的手机或平板电脑的屏幕。电子化、多媒介传播,让疲惫奔命于数字平台的人们,随时都可以接触到严肃文学的界面,人们顺手点开,由此便进入那个具有强大吸引力、神秘感和魔力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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