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闽南沿海典型的小渔村。村里有山,望得见海,新修的农家小院错落其间,房前屋后绿植环绕,有时深吸一鼻,咸腥味隐约可闻。这是几十年来为我提供了香蕉般软糯、石榴般籽实和西瓜般汁水淋漓的渔村。
只是细一咂摸,渔村似也悄悄变了模样。
走地鸡散养在远离居住区的半山腰,黎明未破晓,车鸣声代替了鸡鸣叫,唤醒了村庄。电动车、摩托车、小轿车和大巴,一辆一辆把青壮男女接走。“鱼吃活,虾吃跳”,鱼虾一上岸,便要紧着送往全国各地。吹着海风长大的年轻人,都是料理海鲜的能手,码头口岸和冰鲜工厂大张旗鼓地吸纳他们。经年累月的操持,他们熟谙海鲜加工的十八般武艺,在擅长的工序上各显神通,一忙活,就是一整天。
留守家中的人也没闲着。朝暾初露,精神矍铄的老妪,弓腰驼背,却眼明手快,手指下是新鲜出壳的蚵仔。她们动作熟稔流畅,一气呵成,没多久,身后的蚵壳堆积如山,只有说笑声还在半空飘荡。一村庄的人,大部分从事海鲜捕捞、养殖、买卖和加工工作,少部分人开店,村庄里卖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俱全。如果偷懒不想做饭了,只稍滑动手机,就有外卖送上门,香得勾人涎水。还有一部分人,仍然种菜。
耕种不是渔村的主业,然而土地是大自然的恩赐,不能一年到头荒着,于是从村口到山脚,一畦一畦田地,种家常菜,也种瓜果。南方阳光充裕,照在品种各异的蔬果上,也照在农人灿烂的笑脸上。记忆里,从前这片土地种水稻,也种番薯,现在一律种上了蔬果。傍晚,清晨一车一车开出去的人回了村,他们不回家,而是到地头买蔬果。农人已经按需按量,码好了青菜萝卜,车子一停,提溜就走。没多久,田畔新出泥的菜蔬瓜果空空如也。村里建了“蔬果帮”,买多买少,一早约好。乡里乡亲,童叟无欺,互为便利,最好不过!
倦鸟归巢,最热闹的是日落时分。夕阳为渔村镀上厚厚一层金,像披了锦。孩子们放假在家,外出奔忙的人相继回家,鸟叫声密密稠稠地回荡,饭菜香从不同的窗口飘出。顺手敲开一户人家,往锅里张望,豆角柔软成舞娘的腰肢,土豆粉成一团,味滋味美浸润其中,“调料都已撒好,剩下的交给火候吧”。说的是做菜,却又不只是做菜。渔村多的是这样的人,识字不多,阅历丰富,寻常像麻雀一样活着,像野草一样长着,平凡而坚韧,生活的智慧却像富矿,越挖越有。刹那间,一颗被光阴磨砺得硬挺的心,跟着柔软,情绪被梳理得很顺畅。
闲下来的人,一个一个走出家门,没多久就踱步到了山岭公园。公园里人不少,年轻人跑步健身、登高望远。公园顶端修了一座亭,人在亭里,放眼是帆影摇曳、碧海无边。年迈者三五成群,围炉煮茶。园里精修了几张茶桌,桌上有茶包,山泉水引流到桌旁,水龙头一扭,哗啦哗啦汩汩奔泻。几年前,海岛开展“一村一品”新农村建设,渔村很快有了新面貌。小厂外迁了,道路拓宽了,老桥加固了,地面干净了,垃圾统一分类回收。渔村增设了倡导自然慢生活的主题微公园,围绕一条千年古道,由村党支部发起,村民自发募捐出力,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修了起来。几年过去,树繁茂了,花开好了,人们把休闲时间都交给了公园,逢年过节,还会请来县剧团的名角,热闹地唱几出折子戏。
村道的太阳能路灯早早亮起来。吃过饭,人们纷纷聚到村广场,话家长里短,直到热闹的广场舞曲响起。这时的村广场,迎来了一天的高光时刻。我妈骑着电动三轮车,看海看堤消食去。有时候,她会到村口的海鲜作坊剥虾皮、穿蚵壳,这些活儿她擅长,既能养活自己,一群老太在一起,她也不会落单。渔村多的是这样的老人,生活无虞,但勤勉惯了,临老了仍刹不住脚步。我爸去世得早,妈腿脚不好,弟弟一家常住厦门,她住不惯。弟弟在老家的城里有电梯房,楼下就是菜市场,他多次劝妈搬去住。但妈不去,她爱乡村的老屋,也爱从前讨过的海,更离不开几十年看惯了的草木、处惯了的邻里。有时我和弟弟劝多了,她还会言之凿凿地反驳,何必舍近求远,从前背井离乡出去打拼的人,都回来了!
再一留心,渔村的年轻人真的多了起来,从前那些走南闯北打工经商的人,一个一个回乡了。几年里,国家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县镇村整合了集体资源优势,科学开展海上种植、养殖,开办微海鲜工厂,还有一部分人紧跟潮流,直播卖海产品,有效盘活了乡村劳动力。我一高中同学,多年来在外地卖海鲜干品,去年也回家了,在海边张罗起了农家民宿。他说,渔村生活沧桑巨变,耕种文明和海洋文化渐渐有了生命的支点和应有的延续,渔村奔走在变好的路上,越来越适合回家!
我如醍醐灌顶。渔村沉默不语,却像母亲一样怀抱一切。时间是多么隐秘的酵母,它将我从前生长的渔村发酵成眼前生机勃勃的模样,如大河前横,在面前奔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