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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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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心安定出处

朱以撒

有一些时间是外出用的,以此对新空间有一点的认知。

到会议处报到之后就领着房卡上到自己房间,把门打开,又把门关上。人在高处,看下去很是清爽,一片青绿。再看房间,更是明净简洁光线充足,便觉得一路乘机、转车真算不了什么。那就先洗个澡吧,然后毫无目的地打开电视,按按这台、调调那台。一会儿服务员送来水果,是本地特产,便尝了一个,味道甚好。接着就烧水、泡茶——原来我是不喝茶的,后来喝茶的人多了,也跟着喝一点。时间那么多,这样的空间不慢慢喝茶,还真不知道做什么。

如此轻松自在,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一个房间。

如果此时工作人员敲门进来,身后还有一个人拖着行李,说是房间不够,挤挤吧,那时的心情将会如何。

一个人空间感的形式,只能说与少年时代的生活环境有关,偏僻、幽静,还有一些荒凉——我当时对居住环境的感觉就是如此。落日沉入时,暮色及时合拢过来,就有一种萧疏晦暗之气飞扬起来。树多草杂,邻居无多,相隔也远,心里便有一种大而空荡的想法。少年在空旷中长大起来,在骄阳下爬墙、上树,在大雨中奔跑、喊叫——空间大了,野性滋长。只是,后来要上小学了,几十个人挤在一个教室里,守着规矩,也守着肢体。那些巨大的空间也被一栋一栋的小洋房填充,这些从海外回来的人,他们以新颖的形式建造自己的乐园,映衬我居住的渐渐老去的土墙房子。他们的子女成了我的同学,放学时一起回家,共同走过一段土路,他们朝左边的华侨新村去了。房子渐渐多了,目光抵处都是墙壁,少年的心弦不断被收紧着、敛约着,不再那么伸张了。在一动不动地听课时,我也承认,不上学真是不行,很快会变成一个野孩子,动个不停,是校园空间的约束使人发生变化,形成了我独处的脾性。

古人有行万里路之说,这是和读万卷书相对而言的。空间广大就是任人来行走的,有人善走,有人不善,对空间的感受也就不同。苏辙说他十九岁前都在老家待着,十九岁才行远,见过秦汉故郡、名山大川,又进京师,见到欧阳修,收获广大。文士大抵如此,对走进大空间有一种饥渴般的愿望,甚至就不回老家了。像苏辙这样,后来在京师还当了不小的官,大大改变了在乡村的草莽状态。我对高远空间没太多兴趣,那种坐了几天航空器,在轰鸣、空虚中穿行,虽然见识了广大,却说不上有多少乐趣。在天上飞的时候永远是我想象溢出最多的时候,虚无的、变幻的、沉浮的,此起彼伏,不得不扯几张纸,在上面盲写。我从小执笔而书直到今日,也就养成什么时候都可以悬空入纸。这样的书写使人不至于昏昏欲睡,比较着和地面空间书写的区别,不太稳定、有点颠簸,写出来的就多有不合规矩的奇怪。这种差异是和拥挤有关的,一排三人,紧紧挨着,各自被安全带固定。空间小,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如果失手,咖啡、辣椒酱溅到邻座,那真是很扫兴的。每个人都出奇地安静,用力适宜,没有谁喜欢与邻座交谈,素不相识,我以为缄默最好。人们必须借助航空器这个小空间,去到向往的那个大空间。着陆时,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要脱离这个空间,其实,此时离机舱大门打开还早——我倾向于人生的旅程就是以空间小大的对比——时大、时小,时小、时大,最终归于邈远。

我在沙阳待了几天,以为地广人稀。房子那么多,却没见多少人。人都在房子之内吗?还是关门闭户到远方去了?如此山水千般好,加上空旷,使人周身澄澈。现在喜欢说人气、烟火气,说到底就是有拥挤的人流和嘈杂的声响。许多人生就是在这样的空间舒展的。空旷也需要有人热爱,热爱的表现就是不离开,持守既往的日子。有的人这么做了,也做得很好,称得上有闲情,使从容成为常态。空间大了,就不必那么计较尺寸的严丝合缝,就像写文章有不少闲笔,像画图那般存有不少空白。有意将一些空间处理为不实用,不实用使人觉得舒适敞亮,空间浪费一些实用,精神很怡悦地就体验到了。古人说螺蛳壳里做道场,是夸赞还是嘲讽?那样的空间能做出什么品位的道场,真是不得已的作为。我看重空旷空间的魅力与生存启示——一些人离开了,在远方的拥挤紧张中,不想离开的人继续既往的方式与情调。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的密切交流往往是在春节期间。我猜度他们边饮酒边交流的仍然是空间的问题——空间都是以差异来体验的,不论天南海北冷热干湿,它们异于自己生长起来的土地。只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共同的问题是哪个空间更适宜自己,讨论这个才有意思。

罗伊·雅各布森在《他们,不为所见》中虚构了一个“巴罗伊”的空间。这个礁岛与人远离,甚至被人遗忘了。一个被人遗忘的礁岛也是可以实实在在生活着美好,这就是渔民汉斯·巴罗伊一家人,岛上除了夏日短暂的明媚与鸟的鸣叫,余下的就是寂寥、寒冷、强风、强雨,它们弥漫和冲击着这一家人的日常。不过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相互温暖找寻美好,真把他们接回挪威的都市中生活,他们未必感恩。我引这个例子是要说明,空间如何不是教科书上所定义的,适应的、不适应的,各自领略,忧乐自然有数。礁岛说起来就是一个让人净化的容器,由于没有外人欣赏,不必以虚伪饰之,每日做着切实的日常事务,诸如烦琐往复地织网,一只接一只地剖鱼、腌鱼,一方方石块垒起一个码头。一切都是为自己、为自己一家而做,也就没有抱怨、推卸,走向单纯、朴实。如此看空间之大、之小都不须太讲究,都可以做到内容丰富、生动。袁枚曾说:“何必参天说松柏,幽兰不碍小磁盆。”磁盆虽小,也能使幽兰生香,这着实是很鼓励人的。

很早以前读虞世南、褚遂良书法,这些人居庙堂之高,甚至可以与唐太宗交流书法,看遍府库前人墨迹,把字写得超乎寻常人那是必然的——没有多少书法家有如此待遇,只有冷眼。后来又读了同时代释湛然写的墓志铭,对湛然更是敬三分。一个人居兰若之深,要典坐行堂,要洒扫庭院,还有做不完的佛门功课,却能不易其守不累其真,顺带写了一手好字。在跋文中我评价他的书法是开了苏东坡楷书的先河,并不是要拔高这位出家人。他们这两类人处于两个不同的空间,至死都不可能交集,却都能于笔下灿若披锦,花灿英发。空间如此广大,各处一个层次,如飞鸟栖于高枝,龟鳖曳尾藏于泥涂,自适便好,不必想得太多。各自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也是有快乐于其间的。现在,我看到了高层的虞世南、褚遂良的佳作,也能看到晨钟暮鼓中的湛然的笔调。有机会时我就是乐意这样——把同一时代的空间悬殊者的腕下痕迹找出来,做一番对比,把玩他们的审美差异。二者在物质生活上相差甚远,但精神生活孰富足孰贫瘠,永远不能想当然。

出外时得动笔酬答时,往往是我不自在的时刻。他人画室空间如此宽敞,毛笔够精良,宣纸够上乘,墨汁更是品牌货,我指腕却总是不畅适,以至好纸浪费了不少。主人往往抱歉,以为文房四宝有问题。其实,是我自己有问题了。

我读过几本黄宗羲的书,却只记住一句:“以心安不安者定其出处。”

觉得这是对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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