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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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灯三千照福路

□子 安

南方的冬夜总带着潮气,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悬在巷口。青石板路上浮着薄霜似的月光,木棉树褪尽了叶子,枝丫如枯笔蘸墨,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蓝。这时节的故乡,最热闹的莫过于沿河三里的灯会——竹篾扎的莲花灯、绢布糊的走马灯、琉璃镶的宫灯,次第悬在樟树枝头,灯影落进河里,碎成一池揉皱的星辰。

母亲说,灯是人间写给黑夜的情书。她总在元宵前夕的清晨,将晒干的竹条浸在温水里,手指翻飞间,一盏灯便托着红烛在掌心绽放。我蹲在一旁,看她用糨糊粘上宣纸,又用朱砂描出鲤鱼的鳞片。水汽氤氲的灶间,她絮絮说着旧事:“你外公从前在江上跑船,每年元宵都要放一盏引航灯。他说江水吞了灯,便是把福气渡给往来的船家。”

今年的灯会格外盛大。辛弃疾笔下“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盛景,竟在这水汽缠绵的南方小城重现。长街两侧,灯如萤火虫栖在枝头,金鱼灯甩尾游过人群,麒麟灯驮着祥云欲飞,更有竹骨扎成的九曲黄河灯阵,烛火蜿蜒如游龙。穿行其中,仿佛闯入《东京梦华录》的残卷:戴雪柳簪子的姑娘们捧着热糍粑,嬉笑而过;穿蓝布衫的老者吹糖人,糖稀拉出的金丝,缠住了一串童谣。

行至石桥,忽见一盏孤灯悬在柳梢。灯罩是泛黄的油纸,绘着褪色的嫦娥,铁丝的骨架已锈出斑驳的泪痕。它让我想起外公病重那年,母亲在佛前供的那盏长明灯——火苗颤巍巍地蜷缩着,却固执地不肯熄灭。正怔忡时,桥下传来橹声,乌篷船头的老船夫冲我招手:“哥仔,放盏灯不?顺水漂去的祈福,菩萨收得到哩。”

接过他递来的莲花灯,指尖触到竹条粗粝的纹理。红烛燃起的刹那,河面忽地亮了,千百盏灯顺流而下,像银河倾泻在人间。辛弃疾曾叹“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此刻没有箫鼓,却有月光在河面绣出银线,将灯影织成流动的锦缎。恍惚间,仿佛看见外公的引航灯在远处明灭,而母亲的朱砂鲤正游过我的脚边。

“小心!”一声轻呼扯回思绪。转头望去,穿靛青布衣的女子扶住我险些滑倒的身子,她腕上缠着五彩丝线编的灯穗,发梢沾着桂子香。四目相对时,桥头的鱼龙灯蓦地腾空,焰火如星雨纷落。这场景让我想起《青玉案》里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只是此刻无须寻觅,笑脸盈盈的人就站在阑珊处,衣襟上还沾着糖画的甜香。

子夜离场,满城灯火渐次睡去。母亲站在巷口,手里提着她新扎的南瓜灯,灯罩上还沾着晨露。“人散了,灯还醒着。”她将灯递给我,暖光透过宣纸,在她眼角皱纹里淌成一条温柔的河。归家路上,我数着墙根的残烛,忽然懂得:所谓“灯火阑珊”,从不是繁华散尽的寂寥。那些固执亮着的微光,是人间留给长夜的伏笔——就像外公走后,母亲仍年年为他供灯;就像八百年前辛弃疾在元夕灯火中瞥见的那抹孤影,早已化作文明血脉里不灭的星子。

河风捎来远处寺庙的钟声,惊起一滩鸥鹭。我望见最后几盏河灯漂向江心,烛火跃动着,恍若大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原来三千明灯照亮的,从来不只是脚下的路,还有我们与旧时光之间,那条用温暖与记忆连缀成的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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