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中国古代文人里评选人气第一，那苏东坡无疑是要进入候选榜单的。东坡先生不仅在诗文书画等方面都达到极高的成就，更是许多人眼中的有趣之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曾在杭州等八州任太守，又屡遭贬谪，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在他的诗词中，留下了无数人间美景。而我最爱其中两处，一是初晴后雨、空灵曼妙的西湖，二是赤壁之下、激昂壮阔的长江。
杭州去过多次。每次去，不管是哪个季节，也不论晴天雨天，总要去走走苏堤。喜欢在长堤中央的望山桥驻足，看山色空蒙，水光潋滟，不时有游船从桥下轻盈地穿过，落下一阵呢喃笑语。堤上轻风拂面，绿柳如烟。遥想当年苏东坡带领百姓疏浚西湖、修筑长堤的情景，那时的东坡先生，会不会是满脚泥泞，全无半点地方长官和大文豪的模样呢？
“浓妆淡抹”的西湖不陌生，但“遥想公瑾当年”的赤壁却一直没有机会目睹，直到去武汉时，意外发现武汉距黄冈不到百公里。黄冈，北宋时称为黄州。这里，是苏东坡经历“乌台诗案”被贬谪的困苦之地。也是在这里，因为生活窘迫，苏轼不得不躬耕于城东的一块坡地，自号“东坡居士”，才有了世人口中的苏东坡。
在武汉，同行的朋友按原计划前往武大，而我独自坐上去黄冈的高铁。虽然从未去过黄冈，但早就在与苏东坡有关的文字与影像资料中熟悉了黄州的模样。那里有苏东坡初到黄州时暂居的定惠院，有他常去打坐听禅的安国寺，以及写下“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的承天寺。但我此行唯一的目的地，是他笔下的赤壁。
黄州赤壁，毗邻长江北岸，因岩石赭赤，壁立如削，直插江心，其状如鼻，古人称之“赤鼻”，后演变为“赤壁”。北宋元丰三年至元丰七年（1080—1084年），苏东坡在黄州期间，创作诗词文赋700余篇。1082年，他多次与友人同游赤壁，相继写下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使赤壁成为后世文人墨客心中的圣地。康熙末年，黄州知府郭朝祚修葺赤壁，因景仰苏东坡的品格与才学，题名“东坡赤壁”，沿用至今。
赤壁连绵有山，山间林木苍翠，亭台楼阁隐约其中，石阶起落，古朴有致。北宋韩琦的诗句“临江三四楼，次第压城首。山光遍轩楹，波影撼窗牖”，就描绘了这里绮丽迷人的江景。苏东坡曾泛舟江中，与友人畅饮谈笑，也曾独自登上高处，长啸于天地万物。赤壁，对于处在人生低谷的苏东坡来说，可能不仅是一处风景，更见证了他心境的转变。在这里，他远离了朝堂纷争与功名利禄，把全身心交付给大自然，在与滔滔江水、清风明月的对话中，在“变”与“不变”的哲思中，实现了自适旷达的精神超越，也成就了自己文学创作的高峰。
去黄冈前的那一晚，颇有些不平静。北方的第一股冷空气凌晨时分到达武汉，刮了一整夜的狂风，把窗户撞击得砰砰作响。第二天气温骤降，不过几小时就从夏入秋，待我站在黄冈城西北的赤壁上时，大风仍呼呼而来。
景区广场上高高矗立着苏东坡的石像，游人经过，总要停下脚步瞻仰留影。有老有小，也有十来人的小团队，但没有人高声喧哗，似乎一走近苏东坡，每个人都蓦然生出一份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
沿着一条红褐砂石的石阶小道蜿蜒而上，便可见赤壁的正门。“东坡赤壁”四个大字镶嵌在门楣的正上方。门两边镌刻着“客到黄州或从夏口西来武昌东去；天生赤壁不过周郎一炬苏子两游”的对联。往前走，只见山间院落相接，移步换景。山上的古建筑大多始建于东晋，历经战火焚毁，屡毁屡建。现存建筑多为清同治年间及近代所修复。
在这些建筑中，最显眼的是二赋堂。这里因纪念苏东坡赤壁“二赋”而得名，始建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二赋堂”匾额由晚清重臣李鸿章题写，堂前楹联为辛亥革命元勋黄兴所撰。
堂内正中立着巨幅木刻屏风，前后两面分别是由清末民初黄冈教谕程之桢、民国书法家李开侁书写的前后《赤壁赋》。在赤壁之下，当友人感伤“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东坡却笑着说，天地万物各有其主，非人力所能强求，“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所有人都可以尽情享用的。大自然的恩赐如此公平，我们不如好好享受当下。如此的自由洒脱，让朋友释怀，“喜而笑”。悠悠千载，无数帝王将相早已深埋于时光的尘土之下，而苏东坡和他的文字依然散发着蓬勃生机，给无望的灵魂以勇气，给寡淡的日常以欢愉。伫立二赋前，人们默默品读着字里行间的深刻意蕴，在苏东坡的精神突围中沉吟思索，久久流连。
走过与二赋堂相邻的酹江亭、留仙阁、睡仙亭，穿过一片竹林，拾级而上，便是东坡祠。祠内大厅，苏东坡的木质雕像端坐中央，神态悠然，苏门四学士的石刻画像守护左右。祠外的扶栏边，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似乎在回应着苏东坡对竹的喜爱——“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快至山顶时，又一阵狂风袭来。山上的乌桕、樟树、紫薇树全都被吹低了头，但崖壁下的一汪池水却只是漾起微澜，再也不见“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宏阔景象。
时间的确可以改变很多事物。长江改道，地表抬升，眼前的赤壁和苏东坡笔下的磅礴之势相差甚远。登上山顶最高处的栖霞楼，凭栏远望，极目楚天。隔着一公里多的距离，在一大片三四层楼高的民房之外，长江只能看到一道灰白色的影子。
但很多事物，却是时间无法改变的。站在苏东坡曾经站过的地方，看着苏东坡曾经看过的风景，对于我和许多慕名而来的人，这便足够。何况，长江上的风依旧吹过赤壁，明月也一如往昔，照着黄州的山山水水。在赤壁旁的小学校园里，依旧传来孩子们的诵读声：“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