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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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花今又开

□朱慧彬

陈天博/摄

乡下的母亲喜欢油菜花。每年油菜苗疯长的三月,她会在田间转悠,给油菜地除草、排水、施肥,一直守着油菜花茎一天天粗壮,花苞一天天饱满,花蕊一朵朵盛开。有时,她会采摘一两株,或者编个小花环,给姐姐们戴上。她喜欢看姐姐们在乡间小道上或者田埂上你争我抢、打打闹闹的幸福模样。

“江乡正月尾,菜薹味胜肉。茎同牛乳腴,叶映翠钗绿。”诗中讲的“胜肉”佳肴便是“油菜”。母亲会做腊肉爆炒油菜芯,这油菜芯自然是打自家田里掐的。每年春天,爆炒油菜芯是我们家的家常菜,从正月一直吃到龙抬头。此外,母亲会将油菜叶与花切碎,加上少许淀粉,合着五花肉一起蒸,蒸出来的菜滑而不腻,软嫩鲜美,清香盈鼻,堪称一绝。

母亲种油菜最朴素的目的就是榨油。为了种更多的油菜榨更多的油,只要是她管理的菜地或发现无主的荒地,不论地块大小,离家远近,路况如何,她会用铁锄头一点点挖,一点点种。而且她一人能做的事从不找人帮忙。为让荒地种出超产油菜,她将自家的责任田作为苗床,精心培育,反复试验,从不吝啬农家肥。

春日迟迟的午后,熏风习习,她穿着棉背心,盘发荷锄巡视自己的领地。花繁叶茂,蜂鸣蝶舞,一行行油菜花弯腰低眉,夹道相迎,像欢迎一位威风霸气、指点江山的女将军。

母亲种油菜的方法很有效。小时候,家里或许会缺钱、缺肉,但从未缺过菜油,还常常有余油接济亲戚家。未上过学堂的母亲知道,老家一亩地通常能产油菜籽300多斤,能换油100多斤。母亲知道家里几口人,一年要吃多少斤菜油。这让“做菜不敢放油”的邻里十分羡慕。要知道在乡下,菜籽油可是硬通货,能换不少东西。

母亲对油菜的爱是深沉的。即便是在她患重疾的那年冬天,仍强撑着病体驱使着耕牛种下了三四亩油菜。她对劝慰她的村邻说:“我活着一天,家里没缺过菜油。我只要有口气,就不能见地荒着……或许我等不了,可是我的孩子们可以等,可以等到油菜花开,等到菜籽收获!”

母亲是在油菜苗长嫩茎时去世的。去世前,据说她撑着羸弱不堪的躯体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后村的二堂嫂家,想讨碗油菜蒸菜吃。

一向不讨母亲欢喜的二堂兄后来说,已经很少进食的母亲那日一口气吃下了一大碗油菜蒸菜。我无法想象,从未向谁讨过一碗水喝的一生硬气的母亲,在她人生的最后节点,让她低头的竟然是一碗看似稀松平常的油菜蒸菜。我更无法想象,一身傲骨的母亲眼望后村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而当她咽下那碗油菜蒸菜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凌寒冒雪几经霜,一沐春风万顷黄。映带斜阳金满眼,英残骨碎籽犹香。”用这首诗来描述母亲的一生,形容母亲对油菜的执念,一点也不为过。

母亲是次日清晨合上双眼的。她是怀着对养育了她及她子女一辈子的黄土地的感恩,怀着对即将到来的又一个春天的憧憬离去的。如果说有遗憾,她应该会遗憾自己没能等到子女出人头地、儿孙满堂,没能见到又一年的油菜花黄,没能再吃上一碗这世上最美味的油菜蒸菜。

十年后,我从外地回乡,正逢又一年的春天。我立在母亲的坟前,周围的山坡麦苗青青,我缓缓地跪了下去。在我身旁是她期待已久的儿媳,我新婚的妻子。她正怀抱着一捧盛开的油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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