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的厝》是龚万莹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作者在九个环环相扣的故事中添加了大量具有闽南岛屿特色的意象,以此来书写岛上人民各式各样的生活。在这些意象中,“海”以及与之相关的海雾、讨海人、渔船等贯穿全书。
“海”既是当地居民赖以生存的环境,又是使人们与岛外世界隔绝的地理界线。因此,岛内人民既对海洋有天生的亲近与依赖,又对它的浩瀚感到敬畏。小说集中的“海”意象,由此成为人物心理、情感的重要表征。而无论是岛上人民围绕“海”展开的生产生活,还是小说人物寄托于“海”、借“海”抒发的情感,实则都是他们生命意识的表现。这种生命意识在小说中的体现,便是人们关于生与死的思考。小说集中思考生死的庞大话题经过作者细腻的处理后,化为淡淡的哀愁。这种哀愁却不是柔弱无力的,它被放置于“岛屿”这一特殊的文化空间内,带上了属于岛上人民的坚强,从而于平淡处显现出不屈的生命之力。这样的生命力量正是通过书中多样的“海”表现出来的。
小说集中“海”及与“海”相关的意象虽数量较多,却没有刻意堆叠之感。相反,正是这些频繁出现的意象赋予了作品鲜明的闽南海洋文化特色,将岛屿人民依海维生的生活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龚万莹书写的不是静态的、水平如镜的海,而是生动的、千姿百态的海。《浓雾戏台》中,天恩看到了一片浓雾缭绕的海;《大厝雨暝》中,“我”看到了被形状各异的云笼罩着的海;《菜市钟声》中,添丁感知到的是腥风袭来、赤潮涌动的海。海的姿态在岛屿人民眼中是不断变换的。身处岛屿环境中的人们,感知海的方式也不是唯一的,而是视觉、嗅觉等多感官综合的。作者对“海”意象的描写生动可感,带给读者新奇的阅读体验。
在岛上,人们靠海来养活自己,几乎家家都有渔船。《菜市钟声》中的汪水螺夫妇便是以海为生的“讨海人”。人对海的深刻依赖建立后,信仰文化及其符号便从其中产生。龚万莹便写了这样一种闽南特有的信仰文化符号——“王船”。《送王船》一篇中,作者详细描写了用以祈求风调雨顺、安全出航的“送王船”仪式。这一文化意象的加入,使得小说的闽南文化特色更加鲜明。借由“海”及其相关意象表现出来的,是岛屿人民深沉的情感。《夜海皇帝鱼》中写道,每年都有掉进海里死掉的人,但人们仍要下海游泳。这说明,人们对海潜在的危险是存在一定惧怕的,只是由于长时间与海相伴,这种惧怕几乎完全融入了熟悉感和亲近感之中。可见,岛屿人民对海的情感是复杂甚至矛盾的。
小说常借“眺望海洋”的场景来将人物情感具象化。《浓雾戏台》中,天恩看着浓雾笼罩的海,幻想远走的母亲在海那一边的生活。他对抛弃自己的阿母又爱又恨的感情也被寄托在“海”和“海雾”的意象中。《鲸路》中,失去了女儿的宝如看见的海是灰色的、死气沉沉的,绝望与悲伤的感情通过“海”意象体现了出来。
“海”作为地理界线,把岛屿和岛外世界分隔开。因此,“海”寄托了岛屿人民深刻的地缘情结。《岛屿的厝》中人与海的关系与《老人与海》不同,生活在岛上的人们都对海洋怀有深深的归属感与亲近感,人对海的态度不是激烈斗争、渴望征服。玉兔出嫁时选定了岛外的房子,这时,小说将她的这个决定描述为:斩断她和妈妈连接的“脐带”。这说明,岛屿人民想要离开岛屿、去往岛外世界开启新生活,需要跨越的不仅是地理上海洋的阻隔,更是围绕“海”构建起来的人与人、人与地之间深刻的情感联结。
作者借助“海”的意象,生动地展现了岛屿人民的生命意识,而这种生命意识并非只体现在具有闽南岛屿特色的生活细节和岛屿人民与海联结的情感中。作者将“海”与关于生死的要素融合在了一起,来探讨这一关于生命更庞大的话题。
小说集借助“海”来探讨的“死亡”是多层次的。最浅层的便是被海洋带走的生命。《岛屿的厝》中关于人死于海洋的描写并不鲜见:《鲸路》中宝如的女儿被海卷走、《送王船》中被诋毁的许丽珍跳海、《夜海皇帝鱼》中说掉进海里死掉的人每年都有。无论形式如何,由于岛屿环海的地理环境,“海”不可避免地承载了许多人的“死亡”。原本在生物学上作为“万物起源”的海,在小说集里却萦绕着死亡的气息,这样的刻画格外具有反差感与冲击力;借助“海”探讨死亡的第二层次,是岛屿人民的死亡观念。由于紧密联系的地缘关系,岛屿人民对“死亡”的归属感有强烈的追求。《大厝雨暝》通过阿嬷向读者介绍了闽南老人提前为自己挑选墓地的文化。对“归属感”的追求是当地居民死亡观念中的重要部分,而与“海”结合的死亡归属追求在其中最具有岛屿文化特色;小说集对“死亡”最深层次的探讨与和岛屿命运捆绑的人生有关。在龚万莹笔下,不仅人有生老病死,本应永远存在的岛屿也会“老化”。《出山》里,妙香姨感叹岛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长大的天恩开起了咖啡馆,拆除了作为岛屿人民记忆坐标的大钟。他从海浪中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发觉“岛屿已经变了,开始老化”。这种“老化”便体现为“海”要素的失却:船坞废弃,渔船变少,海鲜饭店等特色产业被民宿、咖啡厅替代。
“海”在书中也是沟通“生”与“死”的媒介。《白色庭园》揭示了油葱和妙香姨年少时一段与“海”有关的情缘。这段错过的缘分最终在他们人生的晚年得到了圆满。因为见过太多的“死”,他们更希望人能好好地把握有限的“生”。他们就像这座岛屿上沟通“生”与“死”的“摆渡人”。而他们的故事里,“海”是贯穿始终的要素。
相较于“死”,小说集借助“海”直接探讨“生”的部分较少,但仍然充满力量。作者借助“海”探讨的“生”不是新生命的诞生,而是生命的“重生”。《夜海皇帝鱼》中,阿霞被丈夫背叛,生活陷入困境。女儿玉兔原本担心情绪不稳定的母亲在海里游泳遇到危险,当阿霞完好无损地上岸后,她终于放下了心。作者通过在海里游泳来描写阿霞的“重生”:被海水浸泡过的阿霞,也洗去了身上所有的痛苦与绝望,从此她决心带着玉兔好好过日子。“海”在作品对“生”的描绘中频繁出现,成为人物由种种矛盾与障碍走向新生的桥梁。
《岛屿的厝》借助“海”描绘了岛屿人民与“海”紧密联系的生活画像与情感表达,更探讨了深刻的生死话题。全书探讨生命问题的核心并不是对“生命太短”的无奈慨叹,而是即使“生命太短”,即使“爱是一桩悲剧”,人也要勇敢地活一趟、爱下去。虽然对“生”的直接探讨在小说集中比“死”稍少一些,但驱使岛屿人民从生活的“悲剧”中一次次“重生”的生命力量,才是作品所探讨的生死话题的核心。
《岛屿的厝》借助“海”书写的岛屿人民生命的磅礴力量,和环抱着岛屿的“海”一样浩瀚、一样澎湃、一样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