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福道好几次，从不同的入口。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和朋友在梅峰一带晚饭后闲逛，走到一条有点昏暗的小道。不一会儿，缓坡带着我们往上，空气渐为清凉，浓密的山林与透亮的城市夜景，蓦地出现在眼前——原来是被“扯”进了福道。这种不动声色地，一脚从喧闹市井踏入自然森林，又出人意料地到达城市上空的感觉，让人不由得心潮澎湃。
福道，又称为“福州城市森林步道”，我认为是城市重新定义人与自然关系的想象大胆之作。福州是山水之城，以水为魂，以山为魄。“山在城中、城在山中”的独特性，让她自古即有“三山”的别名，但这也是以中轴线的屏山、于山、乌山作为代表而已，其实仅中心城区就有58座山体，它们散落城市的各个方位角落。
生活在山脚下，开门即见山，福州人与山的关系，也就是与树林、与大自然的关系，也就是与绿的关系。福州的绿，几乎是永恒的。地球赋予的经纬度，让这里的树木四季皆翠，有差别的只是颜色的深浅，位置的高低，距离的远近，密度的稠薄不同。而最为天然、最为神秘、最富生机的绿，当在山中。城市森林是我们不可知的植物与动物的秘境，但又是城市的一部分，是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如何恰到好处的不远不近，是一门学问。
福道2017年开放，是中国首条大规模钢架悬空城市森林步道，当年即获“国际建筑奖”。它主轴线长约19公里，主体采用空心钢管桁架结构，悬空架设于山体之上，距地面高度4米到14米，蜿蜒缓行中，既贴地而行，又凌空飞舞；步道贯穿左海公园、梅峰山地公园、金牛山体育公园、国光公园及金牛山公园等福州五大公园，串联起10余个自然山体，形成一条环山览城的“生态项链”，将原本割裂的山体绿脉转化为连续的城市公共空间。
这就意味着人有了“超能力”，可以轻松地一步步走遍福州10余座山，无阻碍、连续地在森林里穿行徜徉，远眺闽江、西湖、三坊七巷等景。“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惬意感！
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这种从悬浮的福道看山，人与山眉眼相对的平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角度吧。在福道，也看“三远”：高远的是天空，深远的是城市，平远的是森林；“山”被奇妙地隐去了，因为它们被福道温柔地抱在怀中，消融在你边走边与之细语呢喃、眉目传情中。这很符合郭熙“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四可”山水意境。
漫步在福道上，四周如此宁静，偶尔有人擦肩而过。他们步履悠闲，有时驻步远眺，仿佛一切平常，又不平常；有一个轻盈的梦境正在展开，我们都在其中。或许只有哲学可以解释。
漫步是一种召唤。我听到悄然又沉稳的脚步声在身侧响起，接着是说话声——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做“技术的追问”：技术的本质不应是作为“座架”对自然实施促逼，而应如“桥”一般，通过聚集四重整体并保护其本质，在联结中实现存在的真理。——他指的是，步道以钢架“轻触”山体，随山势布道，避免了大规模开挖，而且沿线保留原有树木，施工中未砍伐一棵原生林木。他又说，福道无代步工具，强制“慢行”，也是重返“诗意的栖居”。
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补充，这是技术系统与自然循环的互渗，形成了“块茎式”网络，消解了人工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他指的是步道铺设格栅钢板，透光透水，减少对下方植被的遮挡，让雨水自然渗透。说话间，隔栅步道下，只见一只松鼠从茉莉花、山樱花、枫香等植物丛中飞快地跑过。
这时，美国哲学家唐·伊德插了一句，福道以镂空、悬浮的方式“消隐”于山林，技术在此成为不可见的支撑系统，这是运用了技术现象学观点。他接着解释：理想的技术应如“眼镜”般透明化，让人专注于世界本身。而这种“悬浮”状态也类似现象学中的“悬搁”，通过物理空间的抽离，打破日常感知的惯性，唤醒人们对环境的重审——城市不再是征服的对象，而是可对话的生命体。
哲学家的话，让我似懂非懂，但觉得在理，所以不停地点着头。这时传来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的声音：福道不是被“观看”的客体，而是通过脚步、触觉与呼吸被“活出”的动态空间，“具身性”理论得到印证。我喜欢的本雅明也来了。他说，现代城市常沦为商品展示的“拱廊”，福道却以纯粹的行走去抵抗消费主义对公共空间的殖民，重建自然与人性交融的“灵光”……
西方哲学奇异地在福道闪耀，让此刻夜色中亮灯的廊道更如璀璨星河。我有些兴奋又迷惑时，终于看到熟悉而亲切的身影——庄子和孟子也发言了。
庄子望四周而缓缓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孟子则说：“此无他，与民同乐也。”我知道是指这里的观景台、休息座椅、避雨亭、电子导览屏等设施，也是指步道免费开放、无障碍设计、夜晚照明等，尤其坡度控制在8°以内，对老幼非常友好，轮椅和婴儿车皆无阻碍，登山不再是青壮年的权利；福道作为“市民性空间”，将山林之乐转化为普惠的“天下公器”，正是显现儒家公共精神。
星球公自转，一道道光环。敦煌飞天女，飘带舞出环。云缠山腰，如虹绶带。福道绕山，将自然与榕城环住，这一圈圈光环，让它们更紧密，也创造了一个新福州。福道，创造了福州新的诗意视野，这是2000多年以来没人见过的。
可能正因为此，福道才叫作“有福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