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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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隔

□肖爱兰

雨隔,是南山上的一个大山坳。

“隔”与“岬”的闽中方言读音是一样的,很多时候一些小地名中的“岬”被“隔”替代了。村民口中的雨隔,是否实际上是雨岬呢?村书记杨德强很肯定地说:“是雨隔。那座山很高,有时候下雨,雨常常被隔在山的另一面,不会下过来,所以叫雨隔。”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美的地名,气象学被裁成半阕宋词的意境——南山宛如天地间一扇翡翠屏风,雨头带着雨意,撞上山脊便碎成万千银丝,淅淅沥沥披在峰峦北侧。而南坡的雨隔因为泉眼四出,草木依然含着水盈盈的光。

雨隔在高高的南山上,非农忙季节,那里人迹罕至,于是雨隔就成了野猪的乐园。春冬两季,山上有春笋和冬笋可供它们吃,夏秋两季,水稻和地瓜是野猪们最钟情的食物。为了“猪口夺粮”,村民制成了一种吓野猪的工具,叫“竹掴”,利用山涧流水作动力,找一根碗口粗的竹筒,在腰部打孔,穿过一支小木棍,做成跷跷板形状,竹架设在水流下,木棍两端搁在石头上,引山泉水流注入竹筒,竹筒的一端接住流水,随着水量增加慢慢下沉,另一端慢慢翘起。水满后,装水的一端自由落体,“哒”的一声,重重敲打在下方的石头上,之后,竹筒迅速复位。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在夏秋两季,雨隔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嗒嗒”声。

那些永动的竹筒,实则是乡民写给山野的谦卑尺牍。真正的守护不是消灭他者,而是在相克中寻找相生的办法。

去雨隔劳动,高处的田垄要走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最近的也要走一个小时,所以农忙时都要带上午饭。装午饭的竹篮或布袋通常用绳子吊挂在田边的树上。蚂蚁嗅觉灵敏,为了防止蚂蚁爬进装饭菜的竹篮或布袋,村民就在绳子中间系一根茅草叶子——若有蚂蚁闻香而来,大概率会拐上茅草叶,改变行走路线。这种防蚁的“弱干预”智慧让我惊叹,这是山野间最朴素的劳作哲学,如《道德经》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农用镰柄在坡地上比画,计算着移栽番薯藤的最佳距离,孩子们挎着竹篓穿梭其间,他们多多少少能搭把手。累了,他们就在田沟里抓山螃蟹。卢梭在《爱弥儿》中强调的自然教育,此刻正具象为沾满泥浆的童年:带一小团糟菜在水头洗,山螃蟹就爬出来了。将蟹壳揭开,把中间不能吃的部分掏空洗净,拈一粒盐巴抹上,用南瓜叶或丝瓜叶包好,生起火堆将山螃蟹烤着吃。

雨隔山高路陡,去是上坡,回是下坡。去时挑着化肥土粪,或抬着打谷机,回时挑着火薪柴或稻谷,来回都是沉甸甸的负担。若逢下雨,一路打滑。石磨崎到牛头岭岬的那一段山路,仰角在30度左右,而且很狭窄,小石径像倒悬的脊椎骨。最险的是石磨崎崖段,人需贴着崖壁横移,扁担铁钩会与山岩刮擦出断续的火星。若牵着牛去雨隔耕地,拉牛的缰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因为交通的原因,渐渐地雨隔荒了。曹绍波老人已是耄耋之年,他依然记得雨隔两边的山坡上,可以种十几万藤的番薯。他说,雨隔的田里泥鳅很多,“抓泥鳅用茶麸最好了。要烧一下,敲碎。要等水稻站稳了,开花了也不行。”我听懂了,撒茶麸抓泥鳅要在水稻的分蘖期。早了,下田抓泥鳅会伤根;迟了,水稻抽穗扬花,下田会影响授粉。他说,田螺怕太阳晒,若在中午摸田螺,就要去摸牛或人脚印窝……时光侵蚀了雨隔的田垄,却磨不钝曹绍波老人骨缝里的农时节气。对于老农而言,农时节气、耕作时序是刻在骨髓里的基因,而不是被现代农学简化的数据与说明。分蘖期的泥鳅、正午缩进牛蹄印的田螺……在他发浑的瞳孔里鲜活如初。

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守村里的老人犹记田园。雨隔曾经翻滚着金黄的漩涡,打谷的号子能把山头上的云絮震碎。但现在正被茅草和蕨类植物缓慢吞噬,荒草窜得比昔日的稻浪更汹涌。陈旧斑驳的扁担斜插在田埂,成了山雀歇脚的桅杆。曹绍波老人说,通常要在谷雨前去雨隔种番薯,一藤番薯一把灰,番薯能收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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