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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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那张犁

□萧诚贵

夕阳如血,铺展了整个天空。暗红的霞光下,那张锃亮的犁伴随着父亲佝偻的身影,在草色茂盛的田埂边蜿蜒前行。地面犁开一道敞亮的豁口,黑色的泥土混杂着青草、稻秆,仿佛田地上裂开一个大伤口。

这是父亲的最后一次劳作,更像是一场与土地的告别仪式。

母亲已经打点好进城的行装:一台旧风扇、一把锡壶、一钵豆子、两床棉被。尽管妻子一再说城里啥都有,棉被什么的干脆都置办新的吧,母亲依然没有同意。她喃喃地说,被子都八成新呢,还是带去吧。

从一周前确定进城的日子,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她每天在东屋西屋里倒腾,从厨房到猪圈,一遍遍地巡视、查找,寻找一切可能带走的物件和记忆。

她从东屋拎出一把锡壶,壶上雕刻着精致的花鸟,用一块旧衣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父亲一眼认出这是小弟十岁生日时置办的酒壶,母亲用抹布擦拭了好几遍,直到壶身泛出亮眼的光芒。瞬时,我看见父亲的眼里也泛出同样的光芒。

母亲从旧衣橱顶拿下一台旧风扇,插上电,风扇自顾自地摇起头,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父亲从墙角的缝纫机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滴上几滴,声响顿时小了许多,仿佛一位咳嗽不止的老者突然间安然入睡,悄无声息。风扇前,母亲的汗水从额头滑落,轻轻地掉落在木板房的黑泥地上,唤起岁月里尘封已久的记忆。

此刻,小屋溢满怀旧的感伤。

午饭后,父亲说要出去走走。他取下那张悬挂在厅堂板壁上的犁,用心地擦拭着,铁制的把手处显出几块锈迹,斑斑点点。

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张具有非凡意义的犁。

在爷爷手上,使用的是一张木犁。那是一张沉重斑驳的犁,用木质坚硬的老茶树熏制而成。一根粗壮的茶树干,砍头去尾,剥去外皮,生生地在炭火上烤,直到扭成一张弓。

那张木犁,是爷爷大半辈子劳作的拐杖。陪伴他的,还有一头叫老根的牛。

老根是爷爷从集市上买到的一头水牛犊子,性烈难驯,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九叔也没能将它驯服。正当大家束手无策之时,上犁不久的父亲说,“我来试试吧”。只见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牛犊的脑袋,又往它嘴里塞了一把青草,牛儿竟然点点头,搭着脖颈上的犁套往前走。这一幕看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全然不知先前桀骜不驯的牛犊为何变得如此温顺。

从此,老根与父亲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牛生日”(也叫“牛王节”),父亲便早早起床,为它熬上一锅草粥,再撒上两把雪白的大米。待熬成熟食后,又亲自提桶到牛栏边喂食。父亲一手用竹筒舀起,一手抚摸着牛头,嘴里喃喃地说:“一年到头,辛苦啦!今天也犒劳犒劳你。”说完,把伴有白米的草粥倒入牛嘴,它咂巴咂巴嘴,甩动着牛尾,仰天长歌,发出“哞哞”的长响。

这样的叫声至今回响在我的梦里,悠长而温馨。

笨重的木犁在老根脖颈上勒出一道血痕,血肉模糊,父亲心疼不已。他找来一块棉布搭在牛颈上,不久牛颈部现出一道黑色的痂痕。

爷爷终于老了。

父亲接过那张木犁,还有老根,扛上了一个农人应该承担的生活重担。

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张更轻巧的犁。那是一张铁制的犁,虽是铁制,却比木犁轻便许多:尖锐锃亮的犁头,线条优美的犁身,只在犁把手上套上一截方木,权当手柄。

老根似乎感受到铁犁的畅快与轻巧,父亲踏在犁板上,健步如飞,锃亮的铁犁在身后翻出一股股泥浪。健壮的老根,终于唱出劳动的欢歌。

这样的欢歌,伴随父亲从黑发走到白发。老根也老了,再也翻不动那片黝黑的土地。有一天,它终于倒在残阳如血的天空下,坠落的身影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父亲跑在稻田里,抱紧老根硕大的头颅,失声痛哭。

父亲把铁犁挂在厅堂的板壁上,与那张斑驳的木犁,在岁月的风尘中相对而视,静默无言。

今天,父亲再次扛着它,来到那片熟悉的稻田。秋后的稻秆散发着成熟的清香,父亲仿佛再一次闻到熟悉的芬芳,情难自已。他深吸一口,径自放下犁,摆正、较准、推犁,沿着那条熟悉的田埂,在泥土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豁口。

父亲的身影,孤独且执着。身后,是翻起的一道道乌亮乌亮的泥浪。

残阳如血,一个人,一张犁,勾画出一位农人在田地间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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