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间派”诗人的代表,安琪海洋诗具有文化的多维视角,笔者以其诗集《暴雨和绵羊》为例,探讨诗作在保持传统文化底色时,又如海水般灵动,诗中主题的对位、语词的叛逆、意象的悖论等方面的新变,体现了现代闽人对诗歌的独特探索。
安琪海洋诗中对时间的流逝与永恒、生与死等主题的思考,显示了诗学张力。如《筼筜湖之夜:给妹妹》中,以“如何从大海中捞出筼筜湖”这一句诗为第一节,作为起兴引出第三节,同样是一句诗为一节,“如何从死亡中唤醒父亲”。通过描绘海洋的动态变化,将浩瀚的思念浓缩为一池具象的湖水,“深黑的湖水亦是海水”进一步模糊边界,死亡的“深黑”与生命的“海水”交织而成,暗合父亲“在死亡中出入”的状态。诗中连续两次强调“无须着急”,表层是对南方深秋气候的回应,实则指向记忆的深处,往事可以缓慢发酵,但“逝去的父亲”却因死亡被迫停留在光阴之外。诗人试图以语言的从容对抗时间的暴力,将父亲的形象凝固在“博客”与“微信”的夹缝中。诗人停止更新“博客”转向“微信”的动态迁移,与不曾发过“微信”的“父亲”形成错位,这种错位关涉媒介技术的代沟,更是生死两界无法同步的永恒遗憾,诗人反思了时光的易转和人类生命的短暂。《过西溪大桥》中“我们要去石码,我们要去看外婆”,可由于时空的断层一切皆变得“遥遥无期”。
安琪海洋诗中语词的断裂感,体现了创新性的特点。语词的断裂,常指句子结构的不连贯、语词的跳跃或语法上的突然转折,可增强表现力,制造节奏的变化。《前方到站,漳州》通过语词的断裂感构建独有的时空移位与身份重构的张力,如“我不普通的普通话/是漳州,我凸出的前额是漳州,我海鲜的口味/是漳州”,这里反复使用“是漳州”的结构,但每次主语都不同,从语言到身体特征再到饮食口味,这种跳跃式的连接打破常规的语法结构,使得每个意象独立又相互关联,形成割裂感。“已在暴雨/和暴雨之后的烈日中,到站!”“暴雨”与“烈日”两种极端天气以零过渡的方式硬性叠加,消解了物理时间的线性秩序,诗人以分行的方式制造视觉上的跳跃,接着用“到站!”这两字加上惊叹号,诗意的突然停顿强化了到站的情感冲击,诗人用气象的撕裂呼应了现代人穿越地理空间的碎片化感知。
安琪诗歌中还巧妙运用色彩词汇,增强诗歌的审美效果。《前方到站,漳州》中使用大量颜色词汇表达下车后初见“漳州”的激动心情,“火红”“灰褐”“绿意”等,视觉颜色在“游子”内心形成巨大的冲击,念兹在兹、日夜思念不已的家乡,“无处不在”的“漳州”终于到了;《过海沧大桥》中“红色集装箱/和银色塔吊构成的角度”,用“红色”“银色”来构图,丰富了诗歌的视觉效果,增强诗意的审美体验。
学者杨碧薇评论安琪诗歌时说道:“诗人,就是唤醒意象的人。”安琪海洋诗中悖论意象的使用,拓展了诗学的空间。如在《世界尽头》中,诗人以第二人称“你”回想的方式书写“陵水看到的海”。诗中“一整面海”意象的多次出现,强调海的广阔和压倒性。如“一整面海/向你倾倒而来”,这里用“倾倒”这个动词,“海”显得有压迫感,几乎要吞没“你”。“一整面碎玉铺就的海”把波光闪闪的海浪比作碎玉,玉的珍贵及视觉的闪烁感,暗示“海”的意象的不可捉摸性。“太平洋无穷想象力”将“海”与“想象力”联系起来,海洋成为无穷可能的象征,而尾句“世界尽头”意象的重复呼应标题,构建一个超越地理意义的“世界尽头”,人类处在大自然中的无力感,仿若站在世界的边缘面对未知或永恒,这是对认知极限的叩问。《厦门》这首诗中,当“日头高照”的“万花聚集”意象撞进“海水和透亮的空气”包裹的深秋语境,将“骑着海浪”的浪漫主义意象与“蓝色油漆”的工业符号并置。这首于平静语调中暗涌惊雷的诗歌,看似温情的返乡叙事里,潜伏着身份挪位、代际隔阂与文明异化的多重矛盾,诗人以超现实主义的语言手术刀,剖开现代性进程中那些难以弥合的裂痕。诗人安琪在保持文化底色的同时,善于吸收外来文明的精华,这种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赋予了诗歌特别的艺术张力。
安琪曾说:“如果能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写作中最大限度地吸纳民族的、本土的元素的话,则中国当代诗歌这‘中国’必将凸显出来,有别于他国。”在世界各种文化相互碰撞、相互交流的背景下,诗歌的地域性显得更为重要。安琪海洋诗中呈现出来的对生命永恒困境的探求、对传统语词的创造性转化、对富有冲击性的视觉颜色的描述、对日常经验与超现实意象的并置、对复杂而多变情感的交织书写等诗艺特征,打开了诗学的边界,还打开了诗学的视界,具有“脚踩大地,眼望四海”的宽阔视野。诗歌创作与诗人所处地域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显示了“和而不同”的现代闽人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