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上，有广为流传的终极三问：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向何处去？鉴于迄今为止工作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地位，完全应该有“工作三问”：何为工作？工作从何处来？工作向何处去？荷兰历史学家扬·卢卡森的近50万字著作《理解工作：一部人类劳动史》，正是以30年左右艰苦卓绝的工作回答“工作三问”的心血结晶。
卢卡森自称，这是“一本雄心勃勃，想要涵盖整个世界历史的书”。他的雄心特别表现在将学科的广度、实证的厚度与哲学的深度无比巧妙地融为一体。围绕“工作”这一重大主题，他以多学科眼光进行深层次透视。这些学科构成一个系统，其中，居于核心层次的是历史学、人类学与哲学，周围还环绕着社会学、经济学、社会生物学、动物行为学、灵长类学、古遗传学、文学等等诸多学科。他又非常注重实证性的描述，在他眼里，“‘实证’（empirical）一词也意味着关注工作所涉及的确切内容：描述男性和女性的日常行为，并尽可能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或图像来描述”。同时，他以举重若轻的哲学思维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一种挥洒自如地把握整体、抓住根本的思维境界。毫不夸张地说，这部书不啻一次耐力十足而又惊心动魄的抵达。
卢卡森对“工作”的界定简洁、坚实：“休闲或自由时间之外的任何个人活动均可视为工作。”照顾孩子、洗衣做饭也在工作之列。进而，他指出，“所有劳动关系的总和就是一个社会的特征”，“人际关系是工作的核心，也是本书的重点”。全书以此为重点纵横交错地绘制了关于人类迄今为止全部工作史的磅礴画卷。人类工作史被分作六个时期：第一期，70万—1.2万年前，以狩猎采集为生，劳动关系的互惠与合作特征极其明显；第二期，公元前10000—前5000年，出现农业与畜牧业，男女之间劳动分工更加鲜明，第一类严谨的专门化分工诞生；第三期，公元前5000—前500年，职业专门化有了显著发展，已知所有类型劳动关系均登场亮相；第四期，公元前500—公元1500年，深度货币化促进了自由劳动力的发展，无论是个体劳动者还是雇佣劳动者都在为市场工作；第五期，1500—1800年，世界各“孤岛”之间产生永久联系，劳动关系全球化；第六期，1800年至今，劳动关系趋同化，劳动被看作社会的基石，休闲娱乐的地位越来越高。
书的最后，作者以余音绕梁的笔调告诉我们他视作“工作长期历史脉络”或“工作三个关键要素”的思想洞见：“人类漫长的历史给出了强烈的警示：……我们绝不能忽视三大原则——意义、合作、公平。这也是本书带给我们的启示。”
工作第一关键要素是意义。卢卡森强调“对工作本身的渴望”，这种本真渴望与薪酬水平无关，其至深根源在于，人类能在工作中产生自尊心并获得他人的尊重，而这绝非无休止的休闲所能提供。人类在工作史第一期就不把狩猎采集工作看作负担，而是看作与休息交替进行的愉快任务。在第六期，劳动者更是成为自我觉知者，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不再仅仅把工作视为谋生手段，而是视为提高生活质量的手段，并深信自己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工作第二关键要素是合作。一起工作、合作，是人类最古老的愿望，甚至是我们祖先进化成人类之前的由衷愿望。作为一名狩猎采集者，就必须学会合作，而且要学习很长时间。卢卡森明确指出，可以通过竞争来理解人类，但尤其要能够通过合作这一维度来理解人类。
工作第三关键要素是公平。卢卡森指出，“互惠原则是人类工作关系的基础”，狩猎采集者之间平等的工作关系涵盖了人类历史98%的时间，甚至，至今尚有遗存。他以写下《21世纪资本论》的皮凯蒂如下论断为不刊之论：我们需要“对人类平等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理想的社会经济组织必须尊重构成人类财富的愿望、知识、才能和技能的多样性”。书中特别批判了在分配上为自己和家庭获得超过其他人份额的“扩张者”，从人类工作史上看，这些扩张者必须补偿社群，即使只是象征性的补偿，他们也不能逍遥法外。
这犹如跨越千山万水后重返故乡，因为，作者在对人类工作史第一期的揭示中就指出，在工作中获得的满足感、自豪感和愉悦感，以合作方式进行工作的倾向性，对平等劳动报酬的争取，乃人类工作史上自始至终在发挥作用的三大基本要素。这就是说，工作即抵达，工作史即人类史，人类在漫长工作史中实现着从无意义向有意义的一次次抵达、从疏离向合作的一次次抵达、从不公向公平的一次次抵达。
显而易见，在自动化和数字化技术加速度迭代的今天，卢卡森坚定地站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纪伯伦《先知》、罗素《幸福之路》肯定工作价值的一边，而不是杰里米·里夫金《工作的终结》、詹姆斯·利文斯顿《不再工作：为什么充分就业是个坏主意》的一边。
阅读此书本身亦为一次经由长途旅行后的抵达。无论你在工作中是品尝到成功的喜悦，还是吞咽下失败的苦水，在与此书的对话中，光会渐渐照进来，热会慢慢传开来。带着对工作的深刻透彻理解投入工作，就更能在工作中成为纪伯伦所说的“时光的低语在你的腹中变成了乐曲”的“一支芦笛”。
（作者单位：福建中医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