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说过:“我以为最美的日子,当是晨起侍花,闲来煮茶,阳光下打盹,细雨中闲逛,夜灯下读书。在这清浅时光里,一手烟火,一手诗意,任窗外花开花落,云来云往,自是余味无尽,万般惬意。”这番文人味十足的人生享受,令人神往。然而我觉得在福州,大众温泉泡澡则是烟火与诗意兼容的乐事。套用梁启超先生关于打麻将与读书的说法,似乎也可以说,只有泡澡会忘了读书,读书会忘了泡澡。
我从小在福州水部长大,高桥上下毗有数家闻名遐迩的大众化浴室、澡堂,如德天泉、三合泉、龙华泉等,这颇见哲学意味的命名,足见前人的雅致。
大约在我5岁那年,有一天随父亲去泡澡,因为个子小,滑落池中,好在父亲一把拖起,呛了几口水,免予灭顶。浴后,父亲有意在桥下小食铺点了一份海蛎饼锅边来给我压惊。那份美味,如今还深深留在记忆中。
少年时,在澡堂有时可以听到上夜班到此休息的评话先生即兴来一段扣人心弦的唱白,有时可以听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归来的某校长关于东瀛浴事的趣闻。那时年少天真,尚不曾有华清池的联想,不会有白居易中年“今朝一澡濯,衰瘦颇有余”的困窘。
来泡澡的各色人等,显然有阶层之别,雅俗之分,但他们各得其所,各尽其意。市井的奇葩怪异,文坛的轶事趣闻,各有各的倾诉对象和氛围。往复其间,如同一处别致的阅览室、讲习所,许多课本外的知识或可于中觅得。
在这里,常有忘乎所以的烟火味。里人的一个小伙伴素来调皮捣蛋,被他的姐姐持鞭追打。他机敏地跑进男浴室去,以为姐姐不会追来。竟不料气愤的姐姐已经怒火不息,忘乎所以。此时全场哗然,似乎为这位姐姐的勇气助威。
我离乡十余载,每次回来探亲,母亲照例端上一碗肉燕太平面。嘘寒问暖后便让我直奔澡堂,似乎奔波的积垢可以一举荡涤而尽,那舒心不可言喻。我好不容易即将调回福州时,倚闾多载的母亲却永去了。有一回正是在泡澡间,想起母亲永恒的爱,便以赤子之心、游子之憾酝酿了一首五律《忆母》:“十载居山日,何曾畅远神。言旋疑梦寐,忍别抑艰辛。潭菊经秋馥,霜华逐岁新,长怀人子愧,掩卷怨风尘。”我以为,古往今来,倚门倚闾的长望,母亲那期盼、焦虑、怜爱的目光贮满了人世间最珍贵的精神意蕴。感受温暖而萌发诗意,也常常是殊有的体验。
记得我与挚友许更生在福州的最后一次聚会也是选在幽静的三山座浴池,联池共浴,泡一身热澡,诉一腔衷肠。把几十年的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各尽所思,推心置腹。今春许先生也远行了,我重过三山座时会反复诵起当年我们共同欣赏过的一首宋词:“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暮色将近,更需要曙光在望。退休后的日子,泡澡几乎成了日课。最难忘的是与陈日亮先生相约在汤涧巷东门澡堂泡澡。每次我们安顿在相对僻静的一隅,始终坦诚相对,诗文品鉴,人事沧桑,不一而足。浴后还会乘兴同赴西禅茶叙素餐,乐而忘返。有一年暑期的一天,日亮师告知他应邀去武夷山参加一场研讨会,至少半个月不能来泡澡。我在那时曾孤独地写下《酬俯仰斋主之武夷》:“九曲驰遥梦,相思自未穷。静观三界外,闲品一瓯中。俯仰初心在,人天活水融。本然归大雅,秋月满帘栊。”日亮师显然很喜欢我的这首诗,因为贴切了他的“我即语文”观的境界和我的“美是诗意自由”的念想。这位全国中学语文界堪称泰斗式的名师,直至晚年还曾在这里忆起他刚入师大中文系期考时,在高难度的期末口试中得到林仲铉、李联明老师给予满分的褒扬。他的心得是“信心来自自己,信心来自老师”,朴实无华,传递给自己一届又一届无数奋发精进的学生。
暮年赴澡,须发斑白常有被堵在澡堂门外的尴尬。我这时总会挺起胸膛,以便过关。但一进场却很羡慕一些较我年长者的自信与活跃。在这悠闲的时空里,有比网络更奇葩的众生相的描绘,有比教科书更睿智的人生感悟,有对真善美更独特见解的平民解读。领略了烟火和诗意,自由前行那便是诗和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