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0年夏天,23岁的我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工作,当时还是个学术小白,心想先上好课,争取在大学讲坛站稳脚跟,不被学生赶下台就好。谁知第二年,导师姚春树教授带领我成功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中国杂文史”——这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相关理论资料、名篇佳作大多未能结集出版,散落在数以千计的报纸期刊中,要详尽占有这一庞杂浩繁的学术资源,从中理出头绪并总结出规律性的内容,无疑是一项浩大艰巨的学术工程。有人慨叹,写史难,写20世纪中国杂文史更难。尤其是当代杂文,一直处于文学整体研究格局的边缘位置,甚至被排拒在“高雅的文学研究殿堂”之外。我曾选择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杂文作为硕士学位论文题目,但那毕竟只是当代杂文的一小部分。由于当代杂文时间横跨多个历史时期,资料如山,纷繁杂陈,没有坐冷板凳读书的苦行僧精神便难以完成。
为此,我从最原始的资料搜集做起,曾多次外出北京、上海、南京、石家庄等地查找资料。记得1992年6月19日在人民日报社拜访曾经担任该报副刊编辑的蓝翎时,他对我所要完成的“20世纪中国杂文史”当代部分表示担忧,他说全国那么多报刊,杂文作品铺天盖地,看都看不过来。我回答所有文学史都无法面面俱到,只能选择重要的文学事件、思潮、流派、论争以及代表性作家作品等,窥一斑而知全豹。他提醒我不能“坐享其成”只看后人的选本而忽略了特定时代的历史原貌,“几十年前的杂文,作者署真实姓名者少,署笔名者多,且不止一个”,并特别提到权威选本《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杂文集》,因为编者不了解“龙子”是郭沫若,漏选他的杂文《发辫的争论》;不知道“秉丞”是叶圣陶,漏选他的杂文《“老爷”说的准没错》和《从“己所不欲”着想》;虽然选了茅盾发表的《海南杂忆》,却忽视他更有代表性的、以“玄珠”笔名发表的《谈独立思考》和《盲从和“起哄”》。蓝翎说:“作为一个时期文献性的选本,‘遗漏’几个一般作者的一般杂文,似乎无关大体,可以谅解;如果‘遗漏’了郭沫若(龙子)、茅盾(玄珠)、叶圣陶(秉丞)等老一代作家的杂文,这‘漏洞’就未免有点儿大。”我以此为戒,在研究当代杂文现象和创作思潮时,慎用后人编选的各类选本,而是回到文学现场,了解文坛原生态。于是,天天枯坐在图书馆里,一页一页翻阅泛黄的旧报刊,做着杂文史料目录和读书笔记,常常一整天不停地机械翻阅、考辨、思考、记录,每有新发现,便欣然忘归,直到工作人员催促我离馆。
因为当代杂文史料浩繁,短期内无法完成写史,1994年我来到苏州大学跟随范伯群教授攻读博士学位,继续以“当代杂文史论”作为博士论文选题,同时扩大学术视野,开始寻找台港地区杂文史料。有一次如获至宝找到一本工具书,见到一段富有诗情画意的文字来解释台湾杂文家柏杨笔名的由来:“据介绍,河南多柏树,亦多杨树。柏树冰雪长青,可于世千年;白杨挺立深山幽谷,风中哗哗作响,颇动人心魄。这是他名字的由来,更是他性格的写照。”乍一看,文字形象生动,但用它来形容柏杨的个性却是个“美丽的错误”,与事实相距甚远。实际情况是20世纪50年代台湾中部横贯公路通车,柏杨受邀做一次通车前的访问,途经一个“古柏杨”的少数民族村落,他非常喜欢这三个字的发音,回到台北开始写杂文时,最初想用“古柏杨”作笔名,但担心被误认为是武侠小说作家古龙,索性改用“柏杨”。我常常提醒自己,读书时发现任何新材料,从发掘出来到成为准确可靠的史料,都还要严格鉴别。因为前人的文字记载,互有出入;特别是一些当事人后来写的回忆性质的东西,由于年代久远或其他原因,彼此间常有互相抵牾的地方,这就需要经过一番考证审核的功夫,而不能贸然地加以采用,更不能以讹传讹。
坐冷板凳多读书的收获巨大,《20世纪中国杂文史》出版后,学界评价:“著者在撰写本书时一方面钩稽发微,抉缺补漏,下了不少史料考据的功夫;另一方面倡言立说,广征博引,走出一条治史的新路子。”
二
除了学术研究,我也在大学课堂授课,从研究生、本科生,到自考生、函授生,我常讲的一门课是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每个人从小学开始到高考,所写作文的体裁基本上都是散文。散文易写难工,很多人经常问我怎样的文章才是好散文?我告诉他们,好文章可吟可诵,富有音韵美,掷地作金石声。梁实秋晚年回忆在清华学校读书时,国文老师其貌不扬,但教书很有一套手段,“他打着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齿的大声读一遍,不论是古文或白话,一字不苟的吟咏一番,好像是演员在背台词,他把文字里的蕴藏着的意义好像都给宣泄出来了。他念得有腔有调,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气势,有抑扬顿挫,我们听了之后,好像是已经理会到原文的意义的一半了”。
我教散文时,常常也有这样的体会。如余光中的散文,文字在他手里是一个魔方,简简单单的方块字,竟能组合出无穷色彩无穷变化,我在课堂分析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时,常忍不住吟诵起来:“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有把伞撑着。”似乎只有读出了声,才能体会到中国汉字的双声、叠韵、重复如何让雨缠绵地在天地间徘徊,才能体会到长句与短句如何灵活地衔接,整饬中如何生出变化,雨是如何一阵大一阵小,歇下去了重又洒下来。让一个个音节在唇齿的摩擦间带出雨声,让雨声在空气中洇染出一片水汽——在文字幻化出的潮湿里,你可以体会出语气有如何的力量,艺术有如何的美。而且通过大声朗读,可以感受到柯灵所说:“方块字的形象性和平仄声,神而化之,竟凝结为一幅幅绵绵密密、千丝万缕的雨景,一阵阵远远近近,紧敲慢打的雨声,甚至那潮潮湿湿的雨意,清清冷冷的雨味,飘飘忽忽的雨腥,一齐进入读者的眼耳鼻舌身,同时渗透每根神经。”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是听余光中诉说一段久远的往事,对故园的怀念,对文化的牵挂,都交织在雨声里。
三
中国古人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国外也有文学散步的传统。香港中文大学卢玮銮教授20世纪60年代到日本留学,发现到处都有“文学散步”的招贴,于是她报名参加“伊豆舞女文学散步”,跟随川端康成描写的路径,走一遍小说中的现实场景,亲历其境,触景生情。1991年,她正式提出“香港文学散步”,并于2001年开设这门课,带领学生追随着蔡元培、鲁迅、萧红、戴望舒、许地山等人在香港活动的足迹,按图沿径,寻踪觅迹,就现实时空开拓出文化时空。卢玮銮说,“散步,包括思想散步,感情散步。我们踏着前人步迹,跨越时空,走进现场,感受当年活的文化,感触与吾土的关系,领悟一些鉴往知来的道理”。
2024年11月,我到南京大学参加“中国新文学演进中的常识、经验与教训”国际学术研讨会,见到沈卫威教授,当面向他求证一个传闻,并得到他的证实:他曾背着挎包带瓶水,率领学生走出校园,沿着浮桥地铁站—成贤街—南京图书馆—东南大学(梅庵、体育馆等)—国子学—中央研究院旧址/中科院南京分院—南京古生物博物馆—古鸡鸣寺—玄武湖—铁佛镇水/武庙闸—白马湖—琵琶湖—中山植物园—半山园水闸—燕雀湖—苜蓿园地铁站,探寻南京流动的文脉。有学生事后累并痛快着感叹:“原本计划讲1小时,走城3小时,结果老师每到一个地方都详细讲解,我们竟然走了5小时,没有休息!步数超过2万,某德地图显示至少8公里,老师的体力真是太棒了!我们这些‘大学牲’已经累瘫了。”
“文学散步是研究手法,也是欣赏方式。埋头于书本空间,仿佛游离了周围的现实,所以阅读是孤独的。从书里走向书外,以身读书,阅读被延伸,深化欣赏。”我常常为自己只能待在教室里讲课而遗憾,我也渴望来一场有福之州的City Walk,跟随文化名人郁达夫等人的生花妙笔,漫步榕城大街小巷,沉浸式感受“七溜八溜,不离福州”。1936年,郁达夫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之聘,前来福州担任省参议员兼省政府公报室主任。他写了《闽游滴沥》系列游记6篇和《饮食男女在福州》《记闽中风雅》《福州的西湖》等,我一直认为郁达夫的这些散文是描写福州这座城市最好的文字之一。郁达夫探寻福州城内“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的来龙去脉;盛赞闽江水色的清、水流的急,认为闽江的景色可以做中国秀逸江水的代表;他欣赏八闽文化的流风余韵,流连忘返于图书馆和书肆,广交藏书家,购买大量福建地方文献,指出“福建的文化,萌芽于唐,极盛于宋”,“理学中的闽派历元明清三代不衰”,“前清一代,闽中科甲之盛,敌得过江苏,远超出浙江”;他到福州青年会、福建学院、协和大学、华南文理学院、格致中学等处,发表关于文艺问题和团结对外、一致抗日的讲演……我希望福州能够建立一个“文学地景资源库”的平台,把与福州有关的文学作品都收录其中。我觉得应该深入挖掘并展示郁达夫等文化名人与福州的联系,把他们作为福州的最佳代言人,向世界讲好福州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