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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外的“他们”:关于“陌生人”的现代性再思考

□苏芷晗 董立功

《你好,陌生人》
项飙 等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出版

在当前快速城市化、高度媒介化的社会环境里,人与人之间所存在的陌生感已成为一种普遍出现的社会心理。《你好,陌生人》这部作品则会聚了多名来自不同领域的学者、艺术家,提供了一个针对“陌生性”现象的系统性观察架构——其意义不仅在于为“他者”赋予权利,更在于提供一种对公共生活进行重新构建的可能途径。

现代都市社会的运行逻辑围绕着流动性、效率以及分工展开,持续推动着人群朝着匿名化方向发展,同时促使关系朝着功能化转变。在我们的生活世界里,“陌生人”已成为一种让人感到熟悉却又好似被某种力量遮蔽的存在。知晓彼此的姓名,在当下竟变成了一件颇为奢侈的事情。彼此存在于对方的视野范围之内,然而却似乎没有任何交集,这样的情形已成为一种常态。早在20世纪初期,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就曾明确指出,“陌生人”不是社会的外围成员。他们对于群体而言,有着参与的一面,同时也存在着疏离的情况,这两者构成了一种有动态变化的张力。《你好,陌生人》这本书正是基于这一张力,以“看见陌生人”作为起始点,呼吁个体重新去尝试练习与社会构建具象化、情感化的连接方式。书中的受访者依靠与城市工人、小镇青年、保安、非人动物等不同对象建立起互动关系,试图去回答一个在当下变得日益迫切的问题:在被碎片化信息以及过度信息所占据的日常生活当中,我们究竟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感知他者的存在?而这种感知,又如何反过来对我们的社会感以及道德判断产生影响?

该书对于“可见性”问题的处理相当值得留意,此处所讲的“看见”,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视觉甄别,而是属于社会结构层面的一种认定权,也就是说,在公共空间里谁可被认可、被呈现,一般是一种制度性的安排,并不仅仅是认知的结果。刘小东多年来描绘民工、小镇青年等社会群体,并通过把他们的肖像引入主流艺术机构的方式,使其进入文化体制的展示逻辑之中——这不只是一种表达,更是一种位置的重新分配,把那些大多时候被忽视的存在拉回到公共叙事里面;李一凡长期追踪“杀马特”青年的群体现象,他发觉,这些看起来有些出格的青年借助发型、服饰、语言构建起来的亚文化,并非随意的“出圈”,而是一种回应社会边缘化的姿态。所谓的“自我陌生化”,不是逃避主流社会,而是另外开辟出一种身份表达的途径。这些实践为“陌生人”赋予了具体的形象以及声音,让其从被动的被标签者,转变为可自我阐释的社会行动者,他们的存在挑战了“正常性”的标准,还迫使我们重新思考现代社会对差异性的处理机制。

该书有一个较为突出的特点,那就是兼顾跨学科性与实践导向性,特意挑选了非传统学术领域的工作者来进行访谈,如艺术家、纪录片导演、动物园园长、社区组织者等,这些人并不来自“学术共同体”,不过凭借自身实践积累了颇具经验化的社会洞察力,比如何袜皮以保安这个社会群体为出发点,展开了有关城市治理与“感官安全感”的探讨。他指出,保安是城市空间里数量最为密集但却最少被研究的群体,他们没有决策权,然而在“稳定秩序”方面起到了核心作用。这种观察角度,和福柯所提出的“治理性权力”相契合,指出现代社会是怎样借助技术手段把“陌生人”纳入控制体系的。又如刘悦来的社区营造案例,借助种花、共建花园等“微型协作”,达成了居民之间从陌生关系到公共关系的转变。这种“从身体力行中产生信任”的途径,给出了城市治理的另一种社会学想象:自下而上、由情感推动的共治逻辑。

还有一个很具启发性的角度,也就是该书把“陌生人”的范围从人类延伸到了非人类动物,身为动物园园长的沈志军提出,动物园应该从“人类看台”转变为“动物主场”,即不再仅仅是展示控制与征服的地方,而是成为人类重新认识动物主体性的一个机会。这种观点促使我们思考长久以来被自然化的人类中心主义,还把“看见陌生人”引导至一种跨物种的伦理探讨。在全球生态失衡变得日益严重的当下,人与自然的隔阂已不是抽象的问题,而是现实危机的根源之一。沈志军的实践让我们明白,“陌生”不仅存在于人群之间,也存在于人类与其他生命之间,凭借对这一方面的拓展,本书激发了关于公共生活的新设想——共同体的边界不止步于人类社会,社会的伦理感知能力需要穿越物种的界限。

对于福建这一处于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的地区而言,该书有着十分突出的现实启发价值。在福建沿海城市当中,外来务工人口所占比例较高,使得社区的异质性有了较为突出的提升,人们之间的陌生感以及防御性心理也在不断提高,而福建本地依旧留存着比较强大的宗族、邻里以及信仰网络,这为重新激发“社区情感”创造了条件。“你好,陌生人”这一表述,是理解城市现代性的关键话语,也是理解福建怎样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探索社会重构的有效途径。不管是地方高校开展的人文教育,还是街道基层进行的治理实践,都可从这本书里获取有关“关系伦理”“共建机制”以及“他者意识”的理论支撑与案例参考。

总而言之,《你好,陌生人》这本著作融合了人类学、城市社会学、文化研究以及公共实践等多方面内容,它为理解当代社会的断裂结构提供了理论工具,同时也描绘出一幅公共生活可得以修复的伦理画面。它让我们明白,“陌生”并不是边界所在,而是连接的起始点;“陌生人”并不是威胁,而是有着潜在可能成为合作伙伴的群体。在当前这个算法推送正逐渐取代随机遭遇的时代,我们可能更需要这种“向外伸出的眼光”,也就是从主动看见“陌生人”开始,重新构建起我们对社会的信任感和参与感,这既是一段社会科学的阅读历程,又是一次关于生活态度转变的实践活动。(作者单位:集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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