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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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遣兴

□朱以撒

标题书法/朱以撒

有时外出活动,无处停车,便开进附近的老校区,找个车位。如果时日还早,就往山上走走。当年是五月跨入校园,上课时透过玻璃,满山的相思树似乎一夜之间都开放了,让我没有准备,大吃一惊。一座小山包全是相思树,也就漫山橙黄毛茸,散发着不小的温暖。这些树早时何人所栽,或是自然生出,已无人知道。现在看到的就是越来越高的树和越来越多的花——如果说对校园的记忆,这些树当排在首位。有人怀疑我把入学时间记错了,我说没错。我这个班是在招生结束之后又扩招的,入学时间拖得很长,一直推到第二年五月才入学。我那时只是想,能离开山区跨入校门已属万幸,铭记五月。午后大抵无课,便带上一沓纸,坐在树下写点文字。那时读中文的人似乎都忙着写文章,我写不过别人,又不愿停下,也就漫思漫写。想当年庄子对于樗树的态度,卧其下顺其自然,便不失快意。说起来相思树也没什么用,就是坐看它花开花落,一下午可以写下不少字。

我在老校区看到的都是生面孔,一路来回便觉得清静。一直看到相思树才有似曾相识之感——树也在变化,有的死了,有的变形了,和人相仿,都不是当年的人和树。如果说二者有相似处,那就是风来雨往,各自生长。

从入学第一次看到山头上的相思树开花到最近的一次,很多年过去了,无数细节填充在这两次花期之中。大事都忘了,小事却鲜明起来。人与人相遇除了问吃饭没有,还喜欢问最近在做什么。由于自己从未做出一件令人“拍案惊奇”的事,便回应没做什么——每个人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时日久了就是常态,等同饮食睡眠,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一个人在学完本专业课程后就离开学校,让位给新一届录取者。时日久了,所学忘了差不多。尽管当时门门合格,有的还名列前茅,却不经久。我能保持下来的就是继续在纸上走笔——一场大学读下来就是对纸笔之用产生兴趣并且铭刻。外出候机每个人都在拨弄小手机,很少人展开一张报纸,头埋在里边。手机信息量大到无边,报纸则有限之至,况且我又是专注报纸里的某一篇,那信息就更为狭隘了。读过张三一篇为世界读书日写的文字,说他出差带了这个书那个书计五六本,真让人佩服,远远超出我带几份报纸。一个人眼神对纸面产生真正的依赖时,就有一点信赖的成分在里面。这类文士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纸和笔,纸堆在架子上,笔插满几个笔筒,日用而不竭。它们支持了一个人长久的书写意气,痛快也写,不痛快也写,一直写到安和为止。

学校多有不同,相同的就是都栽种了许多树,如果有几棵老树,那真是蓊郁匝地。树木长势迅速,不知不觉间就长到楼上窗口、阳台。树多风大,一路横扫,便有一些字纸随风起舞,从字迹可见临摹《散氏盘》《西狭颂》等。学生每日下笔,渐渐就废纸三千堆于角落。一个书写者人文信息都在一张墨汁淋漓的纸上,欧阳修说:“余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他是个聪明人,敏感地嗅到笔墨遗迹中的内在,理应恭敬谨慎待之。清洁工曾抱怨书法室最不整洁,地面不是墨汁,就是墨纸。这个专业就是这个现状,真有洁癖就不必沾惹这些汤汤水水。正是有人在纸上挥洒,才赋一张纸以精神。黄宗羲说:“纸墨有灵,不受汝欺。”我信奉此说,也一直谨慎地处理着笔下的废纸——凡物都须有一个适合的去处,而不是任风卷去魂飞魄散。一个喜好八法之人,有多少情性寄于绵薄的纸间,时日骎骎,绝不是一个小数。除了以为佳作自珍之外,余下的则不需要。一张纸的运气相差太大了,有的参与展览了、获奖,观者赞美了技能,也赞美了纸质的精良。更多的纸被涂抹,作为练手阶段的物质材料,尽其用,也就无用。隋人智永曾经给用过的秃笔至高的体面,后人记住了这个方式。智永此举,就是表达了对这些材料的慎重态度。

许多学校都有新老校区之别,它们的存在是用作对比的。世间之物,没有比新旧截然更有对比效果。新校区永远储存不了老校区的那种气味。地理位置、时日短长。老校区再也不是经营重点,只会加速老去。它和人一样,如果一位故旧下一次光临,看到它的老态,自己的步履也不禁要蹒跚两下。唯学生永远不老,与渐渐老去的师长对比鲜明。有的学生几年间常在场面上,未毕业已闻名全系;有的几年间和同窗也没说上几句话。读书就是培养情性差异,活跃的,缄默的,全优的,偏科的,以后如何发展,无可预料。李四读了三年书又来进修,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听课,连外系的课也听,他离开时说写一部《魏晋文学史》没问题了。校内环境壮大了人的胆量,总有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灯火通明的教室,挤满了人的图书馆,擦肩而过的学兄们正针锋相对地讨论一个什么问题,而灯光球场上的比赛人声鼎沸,都给人一种志在必得的心气,似乎没有什么成不了。生存其实不是这样的沸腾敞亮的场面——这是好几年过去才认识到的。那时我遇到了李四,问《魏晋文学史》出来没有,他说在老家乡村开发了一个小山庄,有空来喝茶,我知道他曾经的理想已成“未尽史”。写写复写写,这在学校也许可能,走出学校多半不可能。那么,就干一些别的——比写开怀的事还有许多。

曾经有过的交集,然后各奔前程。时日久了,你不知他,他不知你,各自循日常之道,在一个不大的城市却很多年不见成为常态。我到过牙医院,许多人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等待,少男,老媪,精神小伙,时装美女,皆抿住双唇等待叫号。每个来到牙医跟前的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开口。牙医对他们的鼓励就是张嘴,张大一些,剩下的则由牙医动手。由于张大嘴,口腔的内部秘密全都泄露了。我也是喜于闭嘴的人,觉得没必要露出牙齿。如果实在要说,就说一点像兔子尾巴那么短的话。我乐于在纸上写,写的字可以固定下来——为了防止信口,有不少人还是写好了看着念,以免出错,正是相信字迹的可靠。我不立长志,也不常立志,只是挟小兴趣而行。小兴趣不值一提,反而更能久长,只是想,倘读中文不写,读美术不画,读舞蹈不跳,读音乐不唱,就有些荒唐。

在翁贝托·埃科的《米兰讲稿》中,有一幅意大利贵族五月出游的插图,吹奏热烈,氛围温暖,人马皆以盛装展示,加上绿叶装点,生命力蓬勃。这个月份的出现,的确于人于物无不适宜,似有一种推动,让人想着,再写一点什么遣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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