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烟波迷月》是剧作家郑怀兴以《阅微草堂笔记》中《李生传》的故事为蓝本创作的剧本,并在福建芳华越剧院创排下,完成了一次跨时空的精神对话。原小说不过寥寥几百字,郑怀兴却能从简单的故事中敏锐地捕捉到文化的碎片,创作出极具思想性的戏曲剧本,以此作为文学基础,从思想深度、视觉美学与表演内核等维度共同构成《烟波迷月》的三重美学。
哲思:历史褶皱中叩问人性
思想性是郑怀兴剧作的一大特点,剧作没有停留在传统戏曲的情感叙事,而是通过人物命运与环境的交织,渗透对生命境遇、情感本质或时代困境的哲学性叩问。故事简单概括起来不过是夫妻离散、相见无相识的故事,但郑怀兴从直观的人物命运里窥见了人性的复杂底色,突破传统戏曲单线或双线叙事,反而构建起浅层、中层、深层的三重维度叙事。
浅层叙事是表面的情节,以李世儒与吴贞娘的离散重逢为主线。表面上是浅薄的情感叙事,实际上是郑怀兴对宏观历史下微观个体的关怀,通过小人物的命运轨迹,勾勒出一幅乱世浮生图。剧中背景设定为明代倭寇之乱,悲剧有了现实依托,李世儒从落魄书生沦为盗匪幕僚,吴贞娘从闺阁女子沦为乐伎,这种身份错位不仅模糊了历史虚实的界限,更折射出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无力感。正如郑怀兴所言,“我想写民间,写普通人的命运”。他对“微观历史”的关注,使《烟波迷月》与《桃花扇》一样,超越了一般才子佳人戏的范畴,成为一部充满人文关怀的历史寓言。中层叙事关注人心的深度构建,看似剧情遵循“夫妻相见不相识”的传奇套路,实则将外部戏剧冲突内化为内心的隐秘博弈。如李世儒在桃花岛上面对疑似亡妻的息姬时,封建礼教枷锁与灵魂本真的撕扯在其内心形成薄如纸却厚如墙的隔膜。深层叙事则是对人性与文化的思考,是郑怀兴人生感悟的集中体现。对人性弱点的剖析,郑怀兴始终保持着克制的批判与深切的同情,剧中人物没有谁是极恶的,始终都闪烁着人性的微光。像盗魁江一雄有着奸诈恶毒与信守承诺的复杂面向。李世儒的懦弱与勇敢、吴贞娘的坚守与妥协亦是如此,这种复杂人性在深层叙事中升华为对传统文化中贞节观念的批判。
郑怀兴在历史的缝隙间找到人性的明暗两面,以“烟波”隐喻人生的迷茫与世事的缥缈,“迷月”暗示理想与现实的割裂,使《烟波迷月》超越具体的悲欢离合,升华为对人性、文化的哲理性思考,赋予传统戏曲文本以深邃的思想厚度。
写意:时空舞台的诗意构建
为了将《烟波迷月》剧本的文学哲思转化为可视的诗意舞台,以导演韩剑为首的幕后团队,利用镜框式的空间架构、动态的场景转换与隐喻性的符号系统,共同构建起一个“戏中戏”“框中框”的美学空间,这种设计摒弃对现实场景的机械复刻,转而以意象化的舞台语言呼应剧情的朦胧质感,在虚实交织的视觉体验间体现戏剧情境的诗意美。
舞美设计胡佐设计了舞台上透空高屏风通过数控装置平移旋转,既分割出不同的物理空间,又暗示人物内心的隔阂。尤其是当李世儒与吴贞娘在屏风两侧徘徊时,“折叠”的视觉效果象征着两人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心理距离。不只是动态的屏风交叠,光影交错也进一步强化了空间折叠的意境。灯光设计周正平通过色调的冷暖与光影的强弱变化,精准传递出人物情感。这种景随戏移的手法,使舞台空间成为人物心理的延伸。
同样,服饰道具的符号隐喻也是诗意舞台的一部分。灰白雅色奠定了整个舞台的典雅基调,为使服装与水墨雅韵相匹配,服装设计穆丽华以天然织物和手绣工艺打造层叠飘逸的服饰,通过色彩对比与材质好坏来凸显人物身份与性格差异。如吴贞娘的素白裙裾与息姬的粉白纱裙形成鲜明反差,体现了吴贞娘面临的不同道德困境与性格变化。小道具的运用既符合舞台调性,也成为标志人物命运的隐喻符号。如李世儒随身携带的亡妻画像取代了传统小生的折扇,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物品,也是封建礼教物化女性的象征;琴师手中的古琴成了贯穿全剧的音乐符号,其悠扬旋律与人物的悲怆命运形成强烈的情感碰撞。
戏曲舞台上常以虚实相生的手法营造意境,而《烟波迷月》的舞台“写意”不仅指布景构图借鉴传统水墨画的留白与晕染,如以淡墨色纱幔表现烟波浩渺,以光影投射的月影象征虚幻之境,更指通过旋转的屏风、流动的灯光轨迹等抽象化舞台符号替代写实场景,使“谎言”与“真相”的意象“烟波”与“明月”超越具体物象,转化为情感与哲思的视觉载体。
传神:程式美学的极致展现
戏曲表演素来重“以形写神”,但戏曲表演的“程式化”很容易使演员脱离具体的人物与时代,而《烟波迷月》中以陈丽宇为代表的演员们,在继承尹派越剧传统的基础上,通过细腻的程式动作传递人物的深层心理,旦角水袖的拂动或凝滞表现角色情感的起伏,生角唱腔的抑扬顿挫暗示人物内心的挣扎。他们创造性的艺术表现,将剧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具象化为舞台上的生命诗篇。
剧作的主要角色李世儒由陈丽宇饰演,她既保留了尹派委婉缠绵、洒脱深沉的唱腔特色,又融入对人物心理的个性诠释。如在“泣无泪,喊无声”的唱段中,她通过气声处理与颤音运用,将李世儒得知真相后的悔恨与痛苦恰如其分地传递给观众。肢体语言同样将不可视的内心世界外化为可视的人物动作。当李世儒面对吴贞娘时,手指的无意识颤抖、脚步的踌躇不前,都精准地将人物内心的纠结表达出来。陈丽宇的表演技法与人物内外交融,将李世儒复杂的艺术形象真正立在了舞台之上。相对李世儒,吴贞娘的饰演者张倩倩也赋予角色真正的生命。通过一人千面的表演技巧,她把吴贞娘不同情景下的内心情感表现出来。在“烟波浩渺”的唱段中,她以水袖的低回婉转外化人物的幽怨与期待;当最终决定赴死时,一个“乌龙绞柱”的高难度身段,既体现了人物的刚烈,又把人物的绝望推向高潮,展现了角色从温婉到决绝的蜕变过程。张倩倩不拘泥于不同剧种的程式之别,在表演中创造性地融入闽剧“跳台”技巧,这种跨剧种的借鉴不仅丰富了越剧的表现力,更赋予吴贞娘以超越程式的生命张力。
《烟波迷月》的成功,在于其实现了传统戏曲美学与现代人文精神的深度融合。以哲思深化主题,以写意营造意境,以传神活化人物,共同勾勒出《烟波迷月》在传统越剧框架下的创新特质,传统戏曲的现代性突围,不在于形式的颠覆,而在于对人类永恒命题的诗意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