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宣统三年(1911年)一场台风雨开始,到1949年玉田县城解放,颜良重的长篇小说《稼穑记》讲述了民国时期闽中山村黄石,世代以苎麻和席草为生的怀、石两家在风雨飘摇乱世里的沉浮与抗争,以及玉田县风起云涌的革命斗争故事。
风物的打捞呈现
时局如乱麻,随着故事推进,小说所展示的民俗风情,却如一幅精心编织的闽中地域特色鲜明的画卷。
“米粉蛋”作为旧时闽中城乡送礼、待客的习俗,传承至今。怀家媳妇陈水莲和她的儿子被游击队从匪窝龙头寨解救出来,游击队战士护送母子二人回黄石村。路过玉田县城,顺路到姑婆怀珠花家走亲戚,怀珠花用米粉蛋招待他们,“米粉煮得很干涩,没放多少油”。三人碗里都只有一个红蛋,且大小不一。这红蛋,怀珠花一直舍不得吃,留了大半年,用来招待客人。“主人劝吃蛋,客人推托。最终,三个红蛋还是完好无损地留着。”三个红蛋如待客的道具,此前,一定出现在别的客人碗里,之后它还会出现在下一拨客人的碗里。三个红蛋,折射出乱世里的民生之艰。
小说除了待客习俗的呈现,还有诸多黄石乡间风俗的叙写,如年俗、婚俗等。这些风俗的呈现,如繁花绽放。
怀、石两家修筑土堡,动工时祭土地神、祭祖宗,都念祭文。小说对土堡营造的技艺、讲究、禁忌都进行了详细描述,让这些如今已少有人知晓的民间建筑文化呈现在读者面前。祭文的全录,也把读者引入一个陌生的文本,一窥其间蕴藏的乡间文化密码。
传女不传男的秘术“看锁”、邪术养“金蚕”,如故事的助推器,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尤溪妈”陈水莲因善于“看锁”造福乡邻,也因此与土匪、反动官员产生纠葛。民间传说家里养金蚕,家人会无病无灾,发财致富。但金蚕需要人命来养。田一丹之父“田老爷”先后杀了两个下人喂养“金蚕妈”,自己也不得善终,被寻仇而来的三宝匪人烧死。秘术与邪术,一善一恶,形成鲜明的对比。
《稼穑记》中对纷繁风俗的打捞呈现或浓墨渲染,或简笔勾勒,丰富了小说的肌理,读者为人物命运唏嘘的同时,也为徐徐展开的风俗画卷所着迷。
方言的活用
宣统三年,一场台风雨骤然降至黄石村,“雨过之处,撕开一道道口子,乌暗的天地,从一个角度亮起了令人眩晕的光幕”。“乌暗”一词,是闽中多地方言。形容天空之黑。“乌暗”一词打破了语言惯性,读者有了阅读陌生感,其语义易于理解,不至于造成阅读障碍。
廖毛和怀一北进城探听消息分手后再次上街寻找怀一北,大街冷冷清清,“没有怀一北的魂丝”。闽中方言“魂丝”,意即“行踪”“踪迹”“影踪”“身影”……如果深入了解闽中方言,往往会让人惊叹其表现力。显然,“魂丝”属于这样的方言,它的活用避免了小说语言流于庸常。
除了方言,小说中还用了不少地方俗语。如:“众嘴肥如粪,众目明如秤。”“何苦自己身上的跳蚤不抓,却去愁着他人的痒呢!”这些俗语虽为一隅之语,表达的却是共通之理。
方言的使用是一把双刃剑,用得恰到好处,可增加语言、语境的陌生化、新鲜感,甚至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相反,过度使用则会造成阅读障碍。显然,《稼穑记》很好地把握了这个度。对方言的活用,增强了小说语言的表现力,使得小说闽中地域色彩明显,如同打上闽中语言文化的“水印”。
风俗画卷的语言抵达
《稼穑记》这卷乱世闽中风情画的呈现并非简单的记述、描摹,富有表现力的文学语言让其进入超拔之境。
“草木就是有些奥妙,那些被太阳晒干、晒直的麻丝,洁白挺直,浸水后逐渐柔软泛青,却能重新透出青草的味道,这得有多大的隐忍。”陈年的苎麻丝在水的浸泡下变得柔软,闽中苎麻布的制作工艺在柔性的语调里呈现。麻丝在这样的表述里活了过来,有了生命。
上元节,黄石舞龙,怀振声把自家十节龙送出家门,一人回到铳楼,用二胡拉一曲唢呐曲子,“奏出与唢呐完全不同的韵味来,悠扬了整个夜晚”。这里,形容词“悠扬”成了动词,乡村的夜晚有了别样生气。
怀一民到厦门商讨精麻生意的事,经过一番周折,从对方技术员口里掏出土法脱胶的办法。“怀一民认真地记着,技术员的每一句话、图上的每一条线,都刻在脑子里。他担心酒后,这些话、这些线图会消失、会反悔。”这里,线图被赋予了思维、情绪。
黄石村有演戏的习俗,这年演戏,看戏的人多,祠堂如同圩场。“台上粉墨咿咿呀呀地唱着,把白天夜晚的空气唱得有些浑浊、有些哀伤。”空气有了质感和情绪。入夜,匪徒闯入演戏祠堂,找石路养寻仇未果,掳走陈水莲和她儿子怀良富。两人被囚土匪山寨上房,陈水莲内心纠结,“一轮明月,故意挂在了窗口”。“故意”二字让语言脱俗,小说叙事境界上了一个台阶。
《稼穑记》精彩的叙事与地域文化的深度融合,让它有了自己的“籍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