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片300多亩的梯田,小时候我常在这里劳作。
这片梯田离老宅较远,而且还要爬过一段500多米的长坡,这段距离急急地将海拔抬升了100多米,其中有一段坡就骑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下坡时特别惊险,人和车就像是从一块断崖上坠下来似的。因而我对这段长坡记忆特别深刻,尤其在耕作稻田的那些年,它带来的痛苦与欢乐,刻骨铭心。那时的主要运输工具是手板车,上坡时,手板车里往往堆满了种稻的肥料,父亲、叔叔或者哥哥负责拉,我在后面推。爬坡时,他们的两只手紧紧地箍住手柄,头朝前倾,腰向下躬,上半身与地面呈平行状态,仿佛顷刻间返回原始人的爬行时代,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我即便是推车亦须如此状态。彼此都憋着一股劲,不敢张口说话,只呼哧呼哧地大声喘气。
我们一口气拉到坡顶,途中不敢停下来歇息,怕泄了气,无力向前。爬到坡顶了,还得继续赶时间。下坡时拉车需要技巧,坑坑洼洼的土路面,控制不好速度和平衡,就会翻车。我一般就站在车尾,利用体重增加摩擦力,达到减速的目的,因而非常轻松,有种被带“飞”的感觉,这种刺激就转成了快乐。
现在铺成了水泥路,最陡的那段也被削得更缓,汽车可直达田边,因而不用耗费力气。梯田三面临山,一面山为主峰,它像一位静坐的巨人,昂首望向远方,另外两面侧峰,仿佛是巨人的一双巨手,缓缓地从两旁伸出摊开。曾经两面侧峰种着茶叶和油茶,现在都是绿油油的森林了。一块块梯田就散布在巨人的双乳之下、肚皮之上,层层叠叠的样子,仿若是巨人肚皮上的褶皱,让人生怕这个“巨人”突然一鼓肚皮,“嘭”地将这些梯田弹飞出去了。
地势平缓的大的田块上安着大棚,陌生的脚步声惊动警觉的看家狗,里头传来狗吠的声音,但没见着人,我也不敢靠近探个究竟。山边的梯田不仅田块小,地势也陡,不宜搭棚改造,因而还是按惯例种上了水稻。
水稻已经金黄了。这种经过季节洗礼的金黄,仿佛就是将阳光复制粘贴上去的色彩,纯粹又自然。看那一粒粒稻谷构成一穗穗,一穗穗组成一块块,一块块连成一片片,然后漫到山边,与翠绿连在一起,形成气势磅礴的山水画。每组线条给人感观都不同,惊艳而不流俗,浓郁而不油腻,整齐而不呆板。
儿时每年暑假,父亲就带着我们在这里劳作。这是个既收又种的季节,早稻7月成熟收割后,随即得种上晚稻,到8月种就来不及了,因而时间十分紧迫,每天天蒙蒙亮就得出工,暮色四合了才收工,午餐就算是午间休息了,也就是迅速扒拉几口的片刻时间。午饭是母亲送的,这时的日头为一日最烈,徒手出门走两步都难以承受烈日的炙烤,她的肩头还压着重担,爬坡越岭,其中艰辛滋味可想而知。农家真是无闲日,也无闲人啊!
当年劳作之时,我并无心欣赏这金黄的美色,烈日的炙烤、蚊虫的叮咬、肠胃的空乏、精疲力竭的无望无助,其中一件就足以令人崩溃,何况它们交织在一起汹涌而来呢?可是,我们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更加坚强。长大后才明白,其实这些痛苦就像是筑墙时的夯锤,一次次地击来,但经受了千百次夯锤的墙体,便坚不可摧。山边这片田,锻炼了我的体魄,也养育了我的精神,我无限感恩。
狗吠声止,田野寂静,山边田中黄灿灿沉甸甸的稻穗更显静美,如同我如今的日子,丰盈而安宁,平凡却无限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