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下一篇

在临川遇见汤显祖

□石华鹏

如果,我是说如果,汤显祖49岁时没有挂冠南归,归隐故乡临川,没有在他新盖的“玉茗堂”的书房里,前后五年,晨起伏案,笔走龙蛇般地写出“临川四梦”,那么,世间会多一个正直的早被遗忘的小官员,而少一个闪耀世界剧坛、永存青史的伟大剧作家。小官员何其多,大剧作家何其稀有。

我之所以如此假设,无非是想说明命运齿轮转动中的每一次选择都饱含风险,会带来或失败或庸常或荣耀的结局;也无非是想说明当人生不如内心之意时,不如归去,回到出发的地方,过自己该有的生活,去读,去写,如汤显祖这般。

当然,人生没有假设,只有水到渠成,只有刚刚好,只有命中注定。

汤显祖,1550年9月出生于抚州临川文昌里一个书香世家,祖上四代均有文名。他天资聪慧,才学出众,又有主见,有特识,决不随波逐流,锋芒毕露,因而写就了独特的人生:12岁能诗,21岁中举人,34岁中进士,49岁辞官归乡,67岁离世。除去人生中途15年辗转北京、南京、广东、浙江等地为官,在布满荆棘的仕途中周旋以外,他有52年时光——读书成长的童年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宦海沉浮之后的晚年——都在临川度过,他的心灵又何曾离开过临川呢。

这座被抚河蜿蜒的波光映照和被五峰环抱的临川古城哺育了汤显祖,汤显祖也没辜负这座城市,“临川”二字因他在世界文学的星空中熠熠生辉。

我两次到临川,两次都意犹未尽。临川的汤显祖和汤显祖的临川,构成了一个人与一座城这部大书的两个章节,每一个章节都耐人咀嚼,给人养分。尽管汤显祖和他的“临川四梦”早在我大学课堂上就刻入脑海中,但真正读懂它,却是等到我人到中年,且是来到临川之地,才算真正懂得。

临川的汤显祖,在临川写下了“临川四梦”。

1598年,汤显祖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卸下官袍换上布衣,在城内沙井巷旧宅的基础上亲手营建宅院“玉茗堂”,堂前种植玉茗花——一种白色山茶花,堂后开辟清远楼,从此在此安身立命,潜心著述。汤显祖曾自道其志:“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洁白的花瓣包裹着金黄蕊心,在赣东的烟雨中静默绽放,从此“玉茗堂”三个字将随同主人的笔墨汇入中国文学的星河。

新词传唱的不只《牡丹亭》,还有《南柯记》《邯郸记》《紫钗记》。四部戏都与梦有关,合称“玉茗堂四梦”,又名“临川四梦”。

四部戏诞生400多年了,虽不如当年“家传户诵”那般盛景,但已成不朽之作,今天的人们仍在谈论它、演绎它。每次到临川,有一个问题总萦绕我脑海中:它们拥有何种魔力可以征服一代又一代观众和读者?

我似乎从法国著名诗人波德莱尔的观点中得到了这一问题的答案。波德莱尔认为一部作品之经典之伟大在于:具有永恒性和当代性。他说:“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一种,或是兼容并蓄。”他认为,通过艺术家的作品,理想和稍纵即逝的事物得以结合。

由此来看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尤其是《牡丹亭》,它们兼具了波德莱尔所说的永恒性和当代性。柳梦梅和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爱恋所传递出的死生不可阻挡的坚贞,就是人间恒定的真理,每一个时代的人们无不在追求这种情爱的坚贞,它超越了时代局限。谁说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故事不在我们的时代天天上演呢?每个时代的人都会重复上代人的经历和遭遇,当代人的困惑和问题要在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故事中得到排遣或解决。汤显祖讲述了自己时代的故事,又超越了时代,用艺术连接了永恒存续和稍纵即逝的事物。

“临川四梦”的成功,当然还与汤显祖在写作上用情之深有关。当写到《牡丹亭》“忆女”一折——春香捧着杜丽娘旧罗裙痛哭时,家人忽寻他不着。最终在柴房角落发现他掩面悲泣:“春香即我,我即春香!罗裙如见故人,怎能不恸?”这般痴态贯穿着《牡丹亭》创作全程。夫人忧其身体,他反笑答:“倘不执笔,柳梦梅、杜丽娘便如朝露消散矣!”

玉茗堂不仅是创作空间,更是梦幻剧场、精神道场。堂前花开如雪,堂后清远楼可望抚河帆影。汤显祖如此着迷于梦境,想梦、殉梦、寄梦、访梦、说梦,用梦来构建一个个故事、一个个人物,将人间的梦写到了极致。梦是现实,现实亦是梦;梦是理想,理想亦是梦!汤显祖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1616年,玉茗堂主人长逝。堂前山茶花终随风雨凋零。

然而400年后,我来到文昌里汤家旧址前,仍见孩童扮作杜丽娘,水袖轻扬间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稚嫩嗓音穿透时空,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宣言再度撒向人间。我沉醉其间,犹置于梦中,看到青石板路上,汤显祖缓步徐行,朝我们走来。

汤显祖的临川,因有了汤显祖而与众不同。

临川文脉如地下暗河,滋养着汤显祖的笔墨。他常携友登临麻姑山,赏红泉奔涌;秋日立于青云亭远眺二仙桥,吟出“坐看人世小,仙驭白云乡”;更在《牡丹亭》中将故乡春色化入杜丽娘眼中的“姹紫嫣红开遍”。那些玲珑假山、九曲回廊,分明是临川园林在戏文中的倒影。

汤显祖的“临川抒写”远不只风物,还有故乡人事。他有一篇颇有影响的文章叫《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田记》,讲述家乡父母官袁公恢复寺庙田产、复兴高僧讲道的善举的故事,也由寺庙田产得失之事来阐释忙人与闲人的哲思,至今读来仍有启发。“使天下皆忙人而无一闲人,皆忙地而无一闲地,则亦岂成其世相也哉!”他感慨道,世间的完美景象,是既有忙人忙地,也有闲人闲地。此文作于汤显祖弃官次年,文中“忙人争利”与“闲人乐道”之辩,也是其人生转向的注脚。

汤显祖在临川生活半个多世纪,当地的婚丧嫁娶、节令风俗、方言俚语不仅熟稔于心,而且深深理解临川之地民风刚直而重情的特性,他笔下的杜丽娘在梦中那浓烈而炽热的生死之情,追求爱情的大胆与执着,谁说不是汤显祖捕捉到了临川地域文化中那质朴、坚韧甚至略带野性的生命意识和故乡水土赋予人的精神内核呢。

临川有了汤显祖,何其幸甚。他将地理的临川,化作了精神的永恒坐标。

每次到临川,我都被这位伟大的剧作家留给临川的精神场域所笼罩和吸引。我流连于文昌大道旁的那座规模巨大的汤显祖纪念馆,游走拜谒于抚河东岸临川文昌里汤家老宅所在地和汤家祖墓灵芝园所在地,也到城内沙井巷去寻觅玉茗堂的旧址,汤显祖亲手建造的玉茗堂无踪迹了。

临川汤显祖纪念馆内,陈列着汤显祖的一页珍贵手迹。字迹瘦削清劲,带着一股孤高之气。我凝视良久,恍惚间看见400多年前那盏孤灯下的身影,他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又停笔凝神,玉茗堂的夜风轻挟着墨香与花香,轻轻拂动他的衣衫。

玉茗堂早已消隐于历史深处,但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宛如抚河水,从未止息。可以说,汤显祖不朽的剧作,赋予了临川永恒的灵魂;临川的山水人文,成就了汤显祖剧作的骨骼与血脉。

版权所有 ©2023 福建日报 fjdaily.com 闽ICP备15008128号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