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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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嫁”杂记

□黄丽霞

海风裹着咸腥,漫过滩涂与石屋,成了我嫁到黄瓜岛后第一个冬天里最鲜活也最深刻的记忆。

此前总听人说,海岛的日子是跟着潮水走的。直到那个傍晚,婆婆收拾碗筷时忽然抬眼,语气平常却带着笃定:“明天初一,大退潮,该剪头水紫菜了。”话不多,可我心里头,竟跟着潮水悄悄悬了起来。“头水”二字,在岛上人心里分量重着呢——就像新媳妇掀开盖头的那一眼,藏着时令的恩宠,金贵得很。

天还没亮,窗外就传来大姑姐脆生生的呼唤:“丽霞,快些!该走啦!”我慌慌张张裹紧厚衣衫,踩着鞋就跟她往海边赶。脚下的泥路沾着夜露,是海岛特有的软黏,深一脚浅一脚的,凉丝丝的潮气顺着鞋缝往里钻,冻得脚趾头都发麻,连呼吸都跟着紧了些。

到了滩头,公公早提着半旧的防水裤在那儿等着了。手电光打在他身上,在晨雾里晕开暖乎乎的一团。我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套防水裤,橡胶凉得刺人,隔着衣料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滩涂上,各家的手电光在晨雾里晃来晃去,像渔港刚睁开的惺忪睡眼。婆婆和大姑姐走在前头,用熟稔的乡音跟邻家婶子搭话:“今年这紫菜,看着比去年厚实多啦!”“你家手脚快,等会儿可得帮衬着搭把手啊!”家常话混着海风飘过来,听着格外熨帖。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晨光里渐渐清晰的身影,初来黄瓜岛时那点生分,正一点点化在风里。

海面上,一排排竹架随着潮水轻轻晃悠,那是黄瓜岛人赖以为生的“海上紫菜埕”。网帘绳上,黑褐色的紫菜密密匝匝攀着,在天光里泛着油润的光泽,每一缕都厚实得能掐出水来,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

“这就是咱家的紫菜埕。”公公说着,弯腰把防水裤往上提了提,裤脚蹭过滩涂软泥,“扑哧”一声就踏进了海里。我赶紧跟上,刚把脚探进海水,凉意“唰”地一下就涌上来;等海水淹到大腿处时,一股刺骨的寒猛地钻进来,冻得我当即打了个寒战。原来,防水裤能挡住水,可挡不住腊月海水那股子凛冽劲儿。

婆婆蹚着水快步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把小剪子。她那双手糙得很,老茧子磨得人有点硌,指腹蹭过剪柄,还留下点滩涂的凉意。“仔细看,别慌。”她声音轻缓,一边示范一边说,“手得这样托着,贴着根剪,可别伤了苗。”话音刚落,一丛紫菜就顺顺当当落进她身侧的竹筐,乖得很。

我照着样子伸手去够,可紫菜偏生滑溜,跟没抓牢的泥鳅似的:力道重了,它就从指缝里溜走,只留下几片碎末;力道轻了,剪子又划不开。折腾半天,紫菜碎屑溅了满衣襟,发丝被海风黏在脸颊上,沾着潮乎乎的海水,冻得发紧,那模样着实狼狈。眼眶有点发潮,却不是因为冷。

正懊恼着呢,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我的手背——是婆婆。她没说话,就只是带着我的手,往紫菜丛里一探、一拢,再轻轻一剪,“唰啦”一声,整片紫菜稳稳落进我掌心,还带着海水的凉润。

我抬头看她,晨光正好落在她脸上,眼角的纹路深深浅浅,像潮水退后滩涂留下的痕,温柔又踏实。她慢慢松开手,轻声说:“不急,潮水还早着呢,咱们慢慢剪。”

就这一句,心里头堵着的那点郁结,忽然就散了。

等朝阳升到半空,潮水开始悄悄往回涨。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把浪花映得熠熠生辉,连竹筐里的紫菜都泛着一层淡淡的紫金色。我直起酸痛的腰,伸手拍了拍筐沿,看着越堆越高的紫菜,指尖捏着一片,海水的凉慢慢暖成了心头的热——这片海、这些看着琐碎的活计,好像真的有了我的一份。

公公直起腰,抬眼瞅了瞅天色,指缝里还嵌着点滩涂的湿泥,催促道:“回吧,潮水可不等人。”我们背着满筐紫菜往回走,海水在后面一寸寸追着脚后跟,像是急着要收回这片滩涂。

回到家,日头正好升到屋顶。婆婆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用新采的头水紫菜煮了一锅清汤。锅里就只滴了点花生油,撒了把青葱花,汤色竟变得清凌凌的墨绿,看着就清爽。我端起碗,轻轻啜了一口,那鲜味儿“噌”地一下就往心里钻——不是肉汤的醇厚,也不是调料堆出来的浮华,是大海最本真、最鲜活的味道,从舌尖一直暖到心窝里。

这一刻,我终于懂了:头水紫菜的鲜美,从来不单是大海的恩赐,更藏着岛上人的心意——是婆婆手把手教我的耐心,是公公掐着涨潮时间催我回家的细心,是大姑姐一路喊我同行的热心。他们把最珍贵的真心,连同黄瓜岛这片海的深情,一起煮进这碗汤里,热腾腾地端到我面前。

海风又吹过石屋,这次没了起初的咸腥,倒是裹着紫菜的清鲜与灶间的暖意。我忽然懂得,外乡媳妇的“海嫁”,从来不是嫁去一座隔绝的岛,而是融进一种生生不息的生活:是跟着潮水起落的节奏,是伴着烟火传递的善意,最后酿成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归属。

嫁“海”随海,修的是一生澎湃,在潮来潮往间体味生命的辽阔;守的是一生心安,在平凡的相守中找到灵魂的归处。当陆地的执念与海的包容在血脉里相融,我便真正成了黄瓜岛的一分子,与这片蔚蓝,共赴岁岁年年的潮起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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