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武夷山下·读海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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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早期诗歌的海洋意象

□徐雨含 袁勇麟

余光中自谦不是当行本色的海洋诗人,但他确有许多捕捉到海魂的诗作,以海为媒介传递了丰富的感情。海洋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余光中精神寄托的重要场域。

余光中的感受力尤为敏锐,文字功底之实使他能三言两语便将内心感受精准地传递给读者,引发强烈共鸣。他捕捉某一刹那的普遍生活感受,转化为具体的意象,让意象成为诗人与读者分享情感的桥梁。余光中在谈到诗的创作过程时,认为“诗是以最经济、最有效的文字,将主观的经验客观化的一种艺术”。他指出诗人向读者分享主观经验时,要做到有效的客观化、具体化,才能使读者感到真实无憾,意象的选择便是诗人实现这个目标的尝试之一。

余光中相当重视诗歌中的意象,他指出意象是“诗人内在之意诉之于外在之象,读者再根据这外在之象试图还原为诗人当初的内在之意”。孙绍振认为,诗歌作为一种以抒情为主要特征的文体,在解读时,不是绝对自由的,需以文本主体和读者主体的历史性结合为基础,构建作者、文本、读者三者的有效关联。意象是文本中连接作者与读者的桥梁:作者将心灵感受艺术地表现出来,凝聚在意象上,这些“心灵化”的意象渗透着作者的情思,才使作品具有恒久的艺术魅力。

余光中在《昨夜你对我一笑》中写道:昨夜你对我一笑/到如今余音袅袅/我化作一叶小舟/随音波上下飘摇。这里有“余音”和“小舟”两个意象:“余音袅袅”显示出这一笑对“我”的影响之久,在脑海中久久无法消散;“小舟飘摇”则具象化“我”心波荡漾的状态,同时小舟不同于轮船,其所在的环境是相对安全舒适的,这点暗示了作者平和的心境。这两个意象都能精确地传达作者的情感,但“余音”和“小舟”却缺乏联系,最后一句的“音波”将这段诗的意象统一在一起,“心波—小舟—海波—音波”串联,将影响时长和情感强度两个维度的描写形成统一整体。

余光中诗中的情感虽普通,却极具感染力,这是其诗歌的魅力所在,诗人不仅写出了自己的感受,也道出了读者的心声,将读者“难以名状”的情绪用文字绝妙地表达出来。如《失眠》,诗人将“失眠”的感受具象化,“浮沉在昏黑的海上”,无助如力尽时捉不到星光与没有小舟拯救;恐惧如一群食尸的、发出怪叫的水鸟在头上绕,绝望、疲惫……每一个经历过失眠的读者,都能在这首诗中与诗人产生共情。身体与心灵被“高压”包裹的窒息感,仿佛溺于海中。失眠时的无助,在这首诗中得到了“被理解”的慰藉。余光中早期的诗歌(1949—1956年)很多是面向大众读者的,明朗、通俗的意象降低了共鸣的门槛。在孤独感遍布的时代,品读这样的诗作或多或少能给心灵带来慰藉,缓解社会重压的紧绷感。

余光中的海洋诗主题丰富多元,首先是为大家所熟知的乡愁主题,离乡之苦占据其内心情感的很大部分,情满自溢于诗,如《中秋夜》。诗歌描写了母亲与孩子隔海互诉相思的具体场景,对照写来十分感人。二十年后诗人将年少的乡愁凝练成四行诗,“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中秋夜》中体现的乡愁是小时候的“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在一生的乡愁诗行中,主题不断升华,情感愈显厚重。虽然早期诗人的思想尚显稚嫩,但诗歌中不乏对人生、历史积极思考的佳作,如《扬子江船夫曲》表现出的“心定身体漂泊也是一种逍遥”,带有不少哲思;《我的小屋》表现出诗人以退为进、向内求索的人生观;《萨福投海》则通过想象古希腊第一位女诗人投海的场景,用海的深奥显示人的肤浅,借海的包容与内敛见证生命的终章。海上神话也成为余光中海洋诗的写作题材之一,如《给海伦》表现出诗人对美与崇高的追求,是以希腊神话中美丽的象征海伦为对象。

作为文学元素的海洋意象在余光中早期诗作中常有呈现,如“白帆/破帆”“孤舟/小舟”“港湾/沙滩”“灯塔”“铁锚”,乃至海上的水鸟、薄雾、星光等,余光中借海洋表情达意,海洋意象为读者打开了解读其诗歌的窗口。物象与心灵是猝然遇合的,但有一定契机,不仅是生活选择作者,触景生情,也是诗人的心境选择了环境,境由心生。从意象切入把握意脉,读者便可从这些“清澈之声”中感知诗人的内心气质。

诗人的情感状态直接影响海洋意象的选择:当诗人情感昂扬时,使用“白帆”意象象征前行的信念,内心孤寂时,投射成诗人笔下的意象便是“破帆”;内心安宁、充满希望时,遇见“小舟”,凄凉时,出现“孤舟”;“港湾”“沙滩”是身体与灵魂的栖息地,“灯塔”指引方向与希望,“渔火”是海上难得的生气,云、星、水鸟则是孤独航行时的伙伴。

余光中对海的独特情感深深地塑造了他的文学审美,使其不自觉地将海洋意象融入创作,形成独特的海洋意象群落。这些意象群落动人的奥秘在于意象群落的统一、自洽,在于情感的脉络动态的统一。如《别罗莎琳》,诗中西风—浪涛—白鸥—繁星的意象,对应叹息—泪水—挥手巾—揉眼睛的行为,贯穿在意象中的核心情感是离别的不舍,情感连贯的脉络加强了意象呈现的关联性与整体感。意象与行为对应的关键在于二者外在或内在特质的契合:西风的呜咽与叹息的悲戚,同是哀伤的声音,浪涛的奔涌与眼泪的滴落,同是水的流动,挥舞的手巾与翻飞的白鸥,在动态甚至颜色上相近,而含泪的眼睛与闪烁的繁星,更是人们心中自然生发的浪漫联想。以自然之景承接人间之情,让离别少了几分沉重,多了几分辽阔的诗意。

诗歌需要不同的异质元素交集,产生相互作用,形成一种张力,严密地支撑着诗的结构,且诗越丰富,越需要张力作支撑。异质元素可以是不同的情感,余光中对海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时是亲切依恋,如《早潮》,“被纹”是“海波”、鲸鱼在漱口、海神煮水洗头、海潮寻银镜,孩童的想象将日常的梳洗装扮与海洋现象温柔勾连,把往常浩瀚疏离的大海变成了充满生活气息的身边世界,此时的海洋是能承接童真、盛满生活气息的地方,诗人对海的亲切之情,便藏于字里行间。在《海之恋》中,诗人将“我”比作婴孩,将“水面”喻为“母亲的胸口”,大海用她广阔包容的怀抱接住了她无助的孩子,在诗人看来大海母亲则是“灵魂与梦的故乡”。有时广阔无际的海洋带给诗人的是孤独与迷茫,在《孤舟夜航记》中,海变成了一个诡谲空间,海上的月光虽明亮却凄冷,“破帆”也显无力,“我”只能伏在船头恐惧地等待天明。

更具张力的是,两种反差的情感出现在同一首诗中,如《扬子江船夫曲》,水既是“摇篮”“母亲的手”,却又能化作“野兽”;《舟子的悲歌》中大海虽带给“我”的是寂寥,“我”却可以苦中作乐——与海唱和,海既是横亘在“我”与故乡之间的阻隔,让归期变得渺茫,可每一片浪花又都从故乡的方向涌来,成了唯一能通向故乡的“路”。诗人对海的“热”与“冷”的情感在诗篇中交替出现,情感间碰撞、拉扯,构成了诗作整体绵密而强烈的情感张力。每每读及余光中笔下的海,都能触碰到诗人心底赤诚的眷恋与柔软的惶惑。

余光中诗中的张力不仅体现在情感的碰撞中,还体现在诗歌矛盾的意象中。如《昨夜你对我一笑》这样一首温柔美好的小诗,也暗含张力。诗中隐藏着“酒窝”之小与“狂涛”之大的对比,以极小的意象承载极强烈的情感,于体量反差中显现温柔张力,让小诗虽短却耐读。

余光中诗歌的“结构张力”,常通过“打破既定氛围”的戏剧性转折实现。如《海之恋》开篇描写温馨美好的梦境场景,第三小节笔锋一转,诗人将心比作“破帆”,将耳朵比作“崖石”,这两个比喻的出现看似突然,给读者以猝不及防的冲击感,实则并非生硬的断裂,而是一种巧思。一来是“破帆”与“崖石”意象与前文梦中海的意境是勾连的,未脱离诗的整体意象体系;二来其实诗人早已在开篇埋下了伏笔,“独”字悄然暗示了诗人心境,此诗的情感内核并不是只有对海的爱恋,还有藏着梦境包裹的孤独情绪。诗的意境不再是开篇的团圆之美,而是一种残缺之美。写孤独心境却以团圆梦境起笔,再借意象打破氛围,是诗人精妙的设计,这样一来,诗的结构与情感就不是平淡的直线递进,而是富于转折与勾连中形成的起伏张力。

即使是写景状物的诗,余光中也常通过戏剧性变化营造张力。如《暮立》第一节勾勒的是海上悠闲惬意的场景;转折在第二节,叙事时间来到夜晚,天幕仿佛被拉上,“只留下数孔可窥”,空间由开阔变为密闭,诗歌被置于紧张的氛围下;第三节又通过“星孔”联想到“亮光”,诗人自身乐观坚定的性格使诗最终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短短十二行诗,却制造了两次波折,诗歌在张弛交替中行进,尽显戏剧性张力的魅力。《夜别》中用“海面的星影”比喻眼波,“潮水”即泪水化身破坏意象,它的出现却为景色增添了朦胧的美感。《孤星》中的变故是“狂风”,变故带不走的是孤星对海始终如一的坚守。《女高音》中的变故是“巨风”,变故出现改变了云鸟安逸的生活环境,却也让“腾飞”有了契机。

余光中的海洋诗内容丰富、情感真挚,而海洋意象既是余光中诗歌的“骨架”,也是情感流转变化的“载体”。海洋意象赋予诗歌独特的“余光中气质”,更让诗人的乡愁、哲思、浪漫情怀有了具象化的表达,成为连接诗人内心与读者情感的桥梁。因此,对余光中早期诗歌海洋意象的探究,不仅能深入理解其诗歌的创作逻辑与情感世界,更能挖掘海洋意象在当代诗歌中的文化内涵与审美价值,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与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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