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与王碧奎的姻缘,始于福州同乡的地缘之亲。1923年,吴石29岁,作为自保定军校毕业的青年才俊,怀揣着治军报国的理想;王碧奎20岁,是一位娴静温婉却又意志坚强的闽地女子。两人缔结连理,从此携手走过风雨人生。
战乱动荡的岁月里,王碧奎为吴家生育了6男2女,其中有4子先后夭折于战争与疾病。这份锥心之痛,让夫妻两人更懂相守的珍贵。吴石虽性情刚烈,壮年时“家中事稍不当意,便辞色俱厉”,实则内心温厚,对妻子始终克尽夫职;王碧奎也总能以温婉包容化解丈夫的急躁,“忍受余之愤怒无怨色,待余亦甚亲切”,三十载夫妻岁月,虽历经颠沛却始终和睦无间。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王碧奎听从丈夫安排,独自携子女踏上漫漫逃难路。他们从上海出发,辗转多地,最终抵达重庆。在日军残酷的轰炸中,王碧奎和孩子们数度与死神擦肩,硝烟未散,又仓促奔赴桂林与丈夫团聚。历经4年流离,王碧奎以柔弱之躯撑起家庭,成为乱世中子女最安稳的港湾,而这份“你守国,我护家”的默契,正是夫妻两人彼此托付、生死相依的最好见证。
吴石的成长历程,植根于福建独特的人文土壤。八闽大地历来重视家族传承与家风建设,这种文化基因在他身上得到充分体现。从私塾启蒙到军校深造,他始终保持着对传统文化的深厚修养,这种修养不仅塑造了他的品格,更深刻影响了他的治家之道。长子吴韶成记得,小时自己调皮,气哭了家教老师,母亲在一旁开玩笑说“学生没哭老师倒哭了”,父亲听后非常生气,严厉批评了母亲,又教导吴韶成要学会尊重自己的老师,尤其是作为具有深厚儒家思想的中国人,更应尊师重道。这件事让吴韶成终生难忘,也让他养成了尊师重道的品格。
1949年2月,吴石携家眷返闽任职。此时的国民党政权已近风雨飘摇,他一边谨慎周旋于波谲云诡的局势之中,一边始终牵挂着子女的成长。福建省档案馆馆藏一份罕见的手书转学申请,成为他父爱真切的见证。他以“家长吴石”的平实身份,为女儿吴学成写道:“该生年龄较轻,该校距离甚远,往返诸感不便。拟请惠予改发福州高级中学(三牧坊)寄读,籍资便利为祷。”字句朴素无华,却满含了对孩子学业的细致考量与妥帖安排。烽火岁月中,这份藏在文书中的父爱格外温润动人。
动荡的大背景下,吴石带着妻儿四处奔波,一家人的生活充满漂泊。福建省档案馆馆藏中还保存着吴兰成、吴学成的学籍卡与转学信息。从《吴学成的申请寄读登记表》《1948年2月北平市私立慕贞女子中学出具吴兰成的转学证书》《1949年1月南京私立中华女子中学关于证明吴兰成借读资格给福建省立福州中学的函》3份档案中可以看出,吴兰成甚至在一年内两度转学,一次从北京转至南京,一次从南京转至福州。纵使家国飘摇、迁徙不定,吴石却始终为子女维系着一方安稳的课桌。这份深沉的父爱,成为照亮儿女一生的温暖底色。
1950年,吴石因叛徒牵连暴露,被捕入狱。在狱期间,他断断续续写下2000多字的遗书,其中不少笔墨与儿女有关:“提及儿女,至为伤心。长男美成原在武汉大学肄业,不幸于民(国)卅五(1946年)乘轮返京途中轮遭回禄,美儿失踪,至今生死未卜,余与碧奎朝夕思念不置。二男展成生二月而殇,四男、五男均于抗战期间因乏良医良药,一因脑膜炎死于桂林,一因肺炎死于贵阳。两儿聪颖异常,爱我尤甚,均遭夭折,岂不痛哉。三男韶成、长女兰成,原在南京中大与上海医学院肄业,音书断绝,已期年矣。余最钟爱之少子健成今年才六龄,自伊呱呱坠地以来,曾未久离余膝下,朝夕拥抱调笑,无所不至,其足以解我忧郁,诚惟此子是赖。春间方报名入私立幼稚园,余尚未见其入学已被逮,不知父子尚有见面之日否?思之不禁泪涔涔下矣……”
文字的背后,是吴石心境交织的三重悲怆:丧亲之痛的悲音、护家无力的悲鸣、生死难测的悲叹。家殇与国难层层交织,熔铸成那句浸透血泪的“思之不禁泪涔涔下矣”。此处不再是一个父亲的低语,更是整个时代悲剧在其个人命运刻下的一道最深伤痕。
遗书中还有一段是留给尚未成年的吴学成与吴健成的:“学女,乖乖,要小心好好的(地)看着,一切家中事请教胡伯伯,并请其照顾帮忙,门户好好的(地)看,东西要收拾清楚。爹字。”读来不似诀别,更像一次寻常外出的细细叮咛。
在与夫人王碧奎狱中最后相见时,他那番口述的遗嘱,更是将这份情感推向了极致。他絮絮嘱托的,无涉主义与理想,尽是人间最放不下的烟火:担忧大陆一双儿女的学业与成家,叮嘱妻子“千万不可去胡思乱想”,反复强调“这家全靠你照顾”。听罢此言,夫人“悲伤不已”。因她的丈夫在直面死亡的此刻,将全部的勇气化作了对生者的温柔。他唯独不在乎的,是他自己。
这便是吴石以生命写就的情感悖论——在最应慷慨悲吟的时刻,他选择了最平静的嘱托;在个人命运被碾碎的关头,他仍专注于为家人构造一个可续的未来。这份藏于琐碎之下的深情,这份置于平静之中的绝望,因其极致的克制,反而比任何悲歌都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枪声响彻台北马场町的那个下午,吴学成的世界也随之崩塌。在巨大的悲恸中,这个年轻的女儿强撑残破的身心,向“国防部军法局”递上呈函,内容字字泣血:“窃阅报载,民父吴石因案于本月十日执行处决,祸深难重,哀痛曷极。惟念民父已受极刑处分,民以父女恩义深情,难忍遗体任听暴弃,拟恳恩准将民父遗体归民认领殓葬,俾免暴骨,藉慰子心。临书涕恸,伏候批裁。”
此时吴学成所求的,只是一坛骨灰、一方净土。让那个曾将她高高举过肩头的父亲,不必暴尸荒野;让那个在烽火中为她敞开怀抱的至亲,终能安息长眠。这薄薄一纸的申请里,没有政治的辩白,只有一个女儿最平实恳切的请求。
吴石一生清廉,从未购置过一处房产,无论是福州、南京还是台北,住所非借即租,被捕后特务搜查住所,除了一堆书籍和一根四两重的金条外,竟无其他值钱之物,这也与他写下的那句“余一生清廉,应知自立,为善人,谨守吾家清廉俭(朴)家风,则吾意足矣”互为印证。
这份清廉家风深深烙印在了后辈的血脉之中。吴石牺牲后,王碧奎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年仅16岁的吴学成与7岁的弟弟吴健成流落街头。年幼的吴学成为了养活弟弟,毅然辍学,小小年纪便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年幼的吴健成在姐姐的庇护下,深知求学不易,发奋苦读。他牢记父亲在时的教诲,即便生活窘迫,也从未放弃学业,最终考入台湾大学。
而在大陆的吴韶成与吴兰成,同样在父亲的精神感召下努力前行。吴韶成毕业于南京大学经济系,后投身河南冶金工业建设,成为行业骨干,曾任河南省冶金厅总经济师,连任两届河南省人大代表,始终坚守清廉本色;吴兰成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后在边疆医疗岗位上默默奉献25年,用医术救治无数患者,赢得人们尊敬。
吴石的离开,留给了家人无尽悲痛与漫长思念,而他正直的品格、深厚的家国情怀,早已融入子女的血液,成为他们一生的行为准则。亲情,是吴石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最温柔的慰藉与最坚硬的后盾。英雄亦有寻常人的情感,而正是这些温馨和怡、朴素真挚,孕育出了最坚定、最无畏的力量。这份藏于家国之间的温情与坚守,同他的忠诚与牺牲一起,共同构筑了吴石完整而伟大的人生。
(作者单位:福建省档案馆编研开发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