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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与妻书”到“卅年和睦” 闽籍烈士的家国深情

□吕颖

读郑立先生所著的《冷月无声:吴石传》,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吴石将军在狱中遗书里那句“卅年夫妇,极见和睦”。这八个字,平淡如家常话语,却让人瞬间忆起百年前林觉民在《与妻书》中“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那炽热滚烫的告白。

同样是福建子弟,同样在民族危亡、时代变革的特殊关头选择舍生取义;同样在赴死之前,将对妻子的万般牵挂凝练成几行文字——林觉民以血泪写就“为天下人谋永福”的铮铮誓言,吴石以质朴之言道尽“此去生死两隔”的深情眷恋。两位烈士跨越半个世纪的“与妻书”,恰似两面明镜,映照出中国知识分子“以小爱之基石,筑大爱之高楼”的家国情怀,也让《冷月无声》这部传记,超越了个人史的范畴,成为一部解码“信仰如何在深情中生长”的精神史诗。

林觉民与吴石的家国情怀,皆始于对“小家”的珍视,最终升华为对“大家”的担当。1911年春,林觉民在香港滨江楼写下《与妻书》时,与妻子陈意映结婚不过三年。他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讲述:“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又讲“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这些细碎的家常话语,藏着他对妻子、对家庭的无限眷恋。正是这份眷恋,让他愈发清醒地意识到:“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若不推翻封建帝制,无数家庭都将如他这般,在乱世中颠沛流离。于是,他将对妻子的爱,转化为“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的勇气,毅然奔赴广州起义的刑场。他并非不懂牵挂,而是把牵挂化作了牺牲的勇气;不是不懂恐惧,而是把恐惧化作了守护的决心。

吴石对家庭的珍视,同样隐匿在《冷月无声》的细节之中。1923年冬,他与王碧奎在螺洲成婚,此后三十年,无论是留学日本时“携家东渡,共居‘榕庐’”,还是抗战逃难时“让妻子带子女先行,自己留守前线”,他始终以丈夫的担当与温情守护着家庭。书中记载,抗战期间王碧奎带子女从南京前往重庆,途中遭遇日机轰炸,一家人险些丧命,吴石得知后“血压陡生,大病一场”。这份对家庭的温情,让他在面对潜伏抉择时,比常人多了几分犹豫。当他亲历“六寨惨案”,看到百姓“扶老携幼逃难”的惨状,泪流满面,便明白若不结束内战,更多家庭将如这般生离死别。于是,他将对妻子的牵挂,藏进“卅年夫妇,极见和睦”的平淡字句里,转身走进台湾的白色恐怖之中。最坚定的信仰,往往藏着最柔软的情感;最伟大的牺牲,往往源于最真挚的共情。两位烈士都深知“小家之暖”,更懂得“大家之重”。他们的家国情怀,从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见过人间烟火之珍贵,故愿以血肉之躯,为其筑起不灭的屏障。

若说林觉民的家国情怀是“烈火烹油”般显性的呐喊,吴石则是“冷月照霜”般隐性的坚守,二者同样彰显出“以生命赴信仰”的决绝。林觉民所处的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以武装起义撕开封建统治的缺口,他的家国情怀,体现在“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的直白宣示中,他明知起义大概率会失败,却仍“毅然前往,死无憾也”,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是乱世中最炽热的火炬。而吴石所处的解放战争时期,隐蔽战线的斗争更需忍辱负重、不露锋芒。他以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的身份作掩护,亲自传递江防兵力部署图,将“末次资料”密写在书页间。每一次情报传递,都如在悬崖边缘行走。书中记载,他被捕后,国民党当局施以酷刑,却始终无法撬开他的嘴。狱友回忆,他“每日静坐窗前读《中国文学史》,阳光照在脸上,看不出丝毫恐惧”。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坚守,更显定力。他没有林觉民“为天下人知”的机会,却甘当“无名英雄”。只因“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是“烈火”还是“冷月”,两位烈士的选择本质相通,即以“我之牺牲”换“民族之新生”。

更令人敬佩的是,两位烈士的家国情怀里,始终蕴含着“文人风骨”的温度,他们不是冰冷的“革命符号”,而是有血有肉、懂温情、有牵挂的“儒者”。林觉民是留日学生,能写一手好文章,《与妻书》里“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的真挚,让革命信仰有了情感的厚度;吴石是保定军校“状元”,留日期间翻译《警察学纲要》、编纂《兵学辞典粹编》,即便潜伏台湾,仍保持“临池练字”的习惯,那方“戎马书生”印章,是他文武兼修的最好证明。《冷月无声》中提到,吴石赴台前,曾与好友何遂同游缙云山,在何遂《狮子峰下缙云寺》画作上题诗“旧境重寻笑独勤,任他春已尽三分”。这份文人雅趣,与林觉民《与妻书》里“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的诗意,恰是闽籍知识分子“以文载道,以武卫国”的共同底色。他们的家国情怀,从来不是“抛却文化”的鲁莽之举,而是“以文化为魂,以武力为器”的清醒认知——知道为何而战,更清楚为谁而战。

如今,重读《与妻书》与吴石遗书,再翻开《冷月无声》,我们终能懂得:所谓家国情怀,从来不是“舍小家为大家”的无情,而是“爱小家,更爱天下万家”的深情。他们都将对妻子的爱、对家庭的牵挂,化作了民族前行的微光。郑立先生耗时二十余载写成这部传记,正是为了让这些“微光”不被遗忘。当我们读到吴石将军“仰天一声长啸,如闪电划向苍穹”的临刑场景,读到林觉民“吾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的坦然,便会明白,那些在特殊时期选择牺牲的烈士,从来不是天生的英雄,而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普通人。

从《与妻书》到“卅年和睦”,从辛亥革命到解放战争,闽籍子弟的家国情怀,始终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精神传承。《冷月无声》让我们看到,吴石将军的“无声”,并非真的无声,而是把声音融进了新中国诞生的礼炮声中;林觉民的《与妻书》,也不是一封孤绝的绝笔,而是无数烈士“以生命赴信仰”的缩影。这种情怀,穿越百年,依旧滚烫。它提醒我们,今天的“万家灯火”,是无数“舍小家”的烈士用生命换来的。而我们能做的,便是铭记他们的深情,传承他们的信仰,让“为天下人谋永福”的精神,永远流淌在民族的血脉之中。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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