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漳州月港的岸边,江水依旧东流。风从海上吹来,仿佛还带着昔日的讯息——正是这样的风,曾鼓满帆篷,把平和窑的青花瓷从花山溪一路送至阿姆斯特丹。
1603年,荷兰船只在马六甲海峡劫获一艘葡萄牙商船,船上满载中国青花瓷。这批精美的瓷器被运往阿姆斯特丹拍卖,几乎轰动了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因不知其来历,它们便被称作“克拉克瓷”。直到20世纪末,人们才为其寻到了故乡:福建平和。
我曾在平和窑捡到一块瓷片。它小小的,斜插在泥土之中,一角露出泥土,洗净后竟露出淡雅青花,有种纯朴之美。这小小的碎片,宛如一个历史的触点,将明末清初的平和瓷轻轻拉回眼前——青花、彩绘和素三彩,当年三大瓷类,仿佛仍在窑火中流转。
说到平和瓷,不得不提平和窑。数以百计的窑口分布于平和这方热土,不仅是阶梯式夯筑的风景,还钩沉起平和窑当年的繁荣身影,给人留下许多遐想的空间。
平和窑的兴起,绕不开王阳明。当年他奉旨到闽粤赣边界平定暴乱后,意气风发地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回望的目光中有种若隐若现的忧虑。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朝廷批复同意设置平和县,王阳明留下部分兵丁驻守。随着江西籍官员和工匠的到来,景德镇的烧瓷工艺在此落地生根。
明万历年间,景德镇因原料危机和横征暴敛之苦,窑烟几近熄灭。而当时外销市场需求强劲,荷兰东印度公司屡至漳州大批收购瓷器,平和窑趁势而起。
数百处窑址,分布在九龙江支流花山溪及其小支流的两岸山坡地带。取土、临水,兼得航运之便——平和县是漳州多条河流的源头或干流所经,南胜、五寨等窑口的瓷器,可经花山溪直下月港,或陆运至漳浦旧镇转汕头上船。从此,平和瓷踏上海路,远渡东南亚、欧洲、美洲、非洲等国家和地区。
平和瓷的身影,零星闪烁在历史文献的字里行间。刊于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的《平和县志》载:“瓷器精者出南胜官寮……”这里的“南胜官寮”即今日的南胜窑址。至明万历元年(1573年),《漳州府志》亦评:“瓷器出南胜者,殊胜它邑,不胜工巧,然犹可玩也。”寥寥数语,足见其当年品质。
倘若没有“海禁”,也许月港依然繁华,也许平和窑的窑烟依然是风景。但历史不能假设。一项以稳固统治为优先的政策,足以改变许多,月港衰落了,平和窑的窑烟也熄灭了,就像一首歌,戛然而止,在历史的巷道中渐行渐远。平和县文物专家杨征在《平和窑》一书中写道,平和窑烧制的鼎盛时期为明代万历至清代顺治之间。平和美术家黄堂生的美术作品《十里窑烟》则是另一种传递。
曾经相当长的岁月,这些瓷器深埋于故乡荒草之下,与阿姆斯特丹再无交集。而在外声名鹊起的青花瓷因为无法对接来自平和的家乡生命密码,不得不流落他乡,以“克拉克瓷”“汕头器”“吴须手”“吴须赤绘”“交趾香合”等名字漂泊江湖。
学术界的追寻、考古者的发掘、本土的探索,平和瓷的回家之路尽管漫长,但没有中断过。1999年,它入选“福建考古十大发现”。闻讯而来的日本学者团,在窑口前长跪涕泣——他们找到了陶瓷谱系中失落的一环。
“克拉克号”贸易商船复活了一种传说,在平和窑青花瓷的身影回旋在不同场合的时候,2012年,沉船“南澳一号”让这种传说更为厚重。平和窑、平和瓷屡屡在专家学者、播音员的口中出现,冲击耳膜。无论是电视画面,或者观看实物,平和瓷那温润的质感、典雅的色调不仅仅是古、雅、趣的感觉,更是心境平和的催化剂,总能让人在面对的时候意境悠远。
曾经的平和窑窑烟,只能如故事传说一般,回旋在记忆里。

